【关中风物志】土床烟足紬衾暖———关于“炕”的记忆

“男儿壮怀赛柔肠, 秦川自古帝王乡。”

《大秦帝国之崛起》正在央视一套热播,片尾曲一句“秦川自古帝王乡”,唱的无数关中游子心潮澎湃、难以释怀。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在水一方,也是我们永生牵挂,难以割舍的故乡。

那里的一砖一瓦、一沟一壑见证了雄伟磅礴的秦汉唐荣光;那里的一花一木,一叶一草浸透着八百里秦川的风物人情;那里的“关中八大怪”,臊子面、羊肉泡馍、凉皮、花花馍(stop,说到吃,麋鹿就停不下来了,这画风转变太快……),滋养了无数关中地区的黎民百姓。

今天,就更新一篇两位老前辈:关中土豆&关中游子的“关中风物志”之“关于土炕的记忆”吧!

为方便南方的小伙伴阅读,特先摘度娘科普如下:

炕,原指烧火排烟的管道,引申义为带有烧火排烟管道的暖床;中国北方住宅里用砖或土坯砌成,上面铺席,下有孔道与烟囱和锅灶相通。
客则鼾睡炕上矣。
――明·魏禧《大铁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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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炕”这个概念对于年轻人来说,虽然谈不上陌生,但如今的家庭中已没有或很少有“炕”了。但对于年长一代的人来讲,却是渗透在他们思维方式和日常生活中的语汇。“国师”张艺谋导演就曾经用“ 电影热炕,热的发烫”,评价中国电影,呼吁“烧得发烫的炕上做一些冷思考”;《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影视文学作品中,“炕”的形象并不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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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以下为两位前辈的正文:

我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关中人,都是炕上生、炕上养、炕上耍大的,​因此,炕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难以抹去的印象趣事。虽然时空已进入新的世纪,炕作为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已渐渐离我们远去,但孩提时代围绕着炕衍生的一系列趣事却深深植根于我们的脑海里,仍时不时地在记忆里重现。

一位同乡朋友长期在外乡和海外生活,今年春节返乡,谈到回乡的“不习惯”,思虑甚多后总结出:之所以不习惯,是因为家里没有炕睡了,没有了从前的那种热乎乎的、带有焦油味道了,因此,他的内心反倒生出了某种酸楚和失落。

在当时的陕西关中地区,除了地里的柴禾外,几乎没有电、油、煤等可以用来燃烧取暖的。于是,我们的老先人顺应自然、战胜自然、发明创造了以炕取暖这种生活方式,炕起源于何时,我无法考证,但它伴随着我们关中人繁衍了世世代代,成了我们生活的重要部分,也融进了我们的生命里头, 提起炕,有多少让人回味的乡间场景啊。

(麋鹿查了一下资料:一般认为,火炕起源于东北或者高句丽人,韩国还曾为“火炕技术”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但早在半坡时期,黄河流域的半地穴建筑中就有了“炕”的雏形;而关于“炕”最早的记载则应该是《水经注》“下悉结石为之,上加涂塈,基内疏通,枝经脉散;基侧室外,四出爨火;炎势内流,一堂尽温。”)

引炕(注:关中方言,有“点燃”、“作引”的意思,意思是把柴火点起来,慢慢地烧,不断地释放热)。

冬日的黄昏时分,老婆(老太太)或媳妇们挽上粪笼(即装东西的篮子)到柴垛上拉柴揽衣子(关中方言:麦糠)准备引炕。引炕时,恰(关中方言,动词,即“抱”)一抱(这个“抱”是量词,形一满怀的量)玉米秆或棉花杆,揽一粪笼衣子,拉一把麦草,拔开炕眼门,先煨进去些衣子,用炕把(木棍,顶头钉上木块)捅平,然后把玉米秆顺长往进一塞,用克叉(木棍,顶端分叉)再往里捅捅,放上麦草,擦根火柴就着,火着大后拿扇子用力扇,等火着旺。

炕一般都是两个炕眼门,等另一个炕眼门蹿出火苗时,换个炕眼门再扇,约摸着两个炕眼的玉米秆着个七八成时再煨些衣子进去,用炕把捅平,把火压住,最后用炕眼门塞住炕眼,塞时要掌握好留点空隙,便于通气走眼而使火不灭。掌握不好,口留大了,火会很快着完;口留小了,没有空气,火会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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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村引炕的确还是个细祥(仔细)活,会引了,利利索索,省柴省力,炕会引得满炕热,还一直热到天亮;引不好,费柴费力,更要紧的是炕引的才黑(傍晚至前半夜)时烙得太烫,根本坐不住,有时甚至把炕席或被子都烧着了,但到了后半夜炕就冰了,一炕人冷得往一堆挤。小时候,我们贪耍,应付差事,引炕时慌慌张张了事,引的炕往往是烙(热)得快,冰得早;可老母亲引的炕就不一样,满炕都热烫烫的。小时候,我最温馨的记忆就是,老母亲常吱呀吱呀地摇着纺车纺线,而我们围在煤油灯下,边写字边耍着就进入了梦乡,热呼呼地睡到天亮。

引炕作为关中人的独特的生活方式,它蕴含着关中人的勤劳与朴实,还折射着人的孝敬与尊卑。在关中农村,刚过门的媳妇给公婆引炕是必须做的一件事。婚后,炕引的勤不勤,热不热,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为评判媳妇乖尖(关中方言:乖巧)不乖尖,勤快不勤快,孝顺不孝顺的标准。不引炕,炕冰着,会被斥之为“懒婆娘”,甚至被人视为不孝顺或虐待老人。因之在六、七十年代的关中农村傍晚时分,穿着或淡或艳裹着围巾的刚结婚的“屋里人”(媳妇)行走在轻烟薄雾围绕着的农舍柴垛间,可谓是一道颇为靓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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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的使用及日常维护,也即恰柴引炕是“屋里人”做的,可炕的制作,即引炕之前的“打胡基”、“打炕坯”、“盘炕”等力气活自然是“外头人”(男人)干的。

先说打胡基,以前关中农村穷,没有砖也用不起砖,盖房盘炕砌墙都用“胡基”(注:关中方言,关中人把土坯块叫胡基,每块大约35X25X7cm大小)。打胡基一般选择在雨后两三天,土壤水分大,便于粘结。打胡基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两人一组,一个提硾子,一个供模子。提硾子的要有力、有窍道(即窍门),要打得均匀硬实,之后要能把胡基垒到超过一人高,垒不好就倒了,前功尽弃;供模子的则要手脚麻利:一边刮土,撒炕灰,一边摆模子,填土。“抡硾子”和“供模子”的两人讲究的是配合默契,如此一来,不仅能节约时间,工作效率高,也干得痛快。

在相对封闭的生活圈子里,比如在一个村子里,这种默契往往会逐渐固定下来;经常合作的两个人从“工作伙伴”逐渐升级为交往密切的朋友。两个精壮的男人打胡基,一天一垛子,500块胡基,不多不少,约定俗成,快了早下工,慢了就得摸黑。

打胡基,通常是帮忙,或者换工,或略有小酬,当然在生产队的时候是挣工分。这是个力气活,当然就要吃得好些、多些。中午,屋里人做好饭,自己或者打发孩子送饭;晚上回到家,也是要放开肚子吃饱。那时候家里都穷,能吃上热蒸馍,炒土豆丝多放点油,伴点绿辣子,再喝几碗绿豆稀饭(米或玉米榛子),就能把人香死,娃娃们也常常跟着大人沾光,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流口水。

世易时移、光景变化,现在在关中农村,建筑都用砖头了,已经很难看到打胡基的景象了。如若追忆乡愁趣事,还原一段当年打胡基的影像或许可成为一个精彩的生活趣事小品,足以让人回想起那时日子的苦且快乐。

再说打炕坯:打炕坯一般在天热的七、八月打。一般是在地面平的场院里,拉几架子车细土倒成一堆,担上几担水(那时绝对没有自来水)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背一背篓用铡刀铡碎的麦草,适当搅合点长衣子倒进去,然后挽起裤腿,光脚丫子进去,不断踩踏,用铁锨不断翻动,直到水、土、麦草混合均匀,泥可成团即算是比例合适。然后在整平硬实的地上安上模子,撒上些炕灰或细衣子,把泥放进去,压实抹平,这是第一关。

第二关是使泥中水分干到半软半硬时(人站上去可承受不变形),提上一粪笼炕灰撒在炕坯表面,用扇板使劲打,这道工序主要为了增加压实度和表面收光,此后晒两三天就成了。

打炕坯这几天最怕下雨,否则,被水冲了就前功尽弃。第三关是收炕坯:叫一两个帮手,用镢头从一边轻轻撬动立起,用一根绳子,一根杠子从中抬起放在房院台或淋不上雨的地方即大工告成。

打炕坯的活路不算太重,也不太复杂,工具也很简单,只需一个模(母)子,有固定的尺寸,现在我也记不准了,大约是长1米多,宽八、九十公分,厚约七、八公分,其他都是常用的农具。只是要在大热天正午扇炕坯,背上受着太阳的炙烤,因为这正是中午午睡的时间,能听到那一板一板啪啪的声音传来。但是受到打扰的人们却从不埋怨,因为,这是每家生活的一部分啊,习惯了,接受了,反倒是能安稳地睡觉了。

如今,关中农村仍有住炕的,但都改用空心的水泥板了,如同打胡基一样,这一原始的生活劳作已渐行渐远了。在我脑子里留下来的跟大人光着脚和泥,扇炕坯,一声一声的拍打的景象,也只能是那个年代的人才有的,哎,日子呀。

最后说盘炕。盘炕是技术活,得请匠人。匠人是专业人士,盘炕多,有经验;盘的炕结实、烧起利(利在这里指“热的快”)。每家的炕一般用四个炕坯,盘炕时先在靠墙的三周用胡基砌成半米高的花墙,另一边也叫炕边砌成实墙,在炕正中砌一约40X40的土柱子,在砌好的炕围内倒入约30公分厚晒好的细土,铺上衣子,压上些玉米或棉花杆,然后架上炕坯,在炕坯上覆上1-2公分厚的泥,抹光,待稍干后再覆上一遍稍细些的泥后抹光。在炕的两头,精巧的匠人还会盘上炕台或更有造型的灯台,灯台的中间是空的,叫“窑窝”,可以放些针线零碎或者零食。这一切完后,屋里人点火连续烧两三天,把炕上的全部水分要蒸发出来,农村人把这叫“炕出水”,在这个阶段,人千万不可睡上去,否则会湿气浸身。最后屋里人从崖背上挖回点白土(那时无石灰)和成泥糊,把收缩形成的烟缝“咪严赞”(封严),铺上麦草、席子,新炕就盘成了,一家人就不怕冬天受冻了。要是正月结婚娶媳妇,这夏天盘炕就更是必须提前预备好的。

炕一般在2-3年要换一次,用的久了,烟熏的焦油积攒厚了,炕就不好烧热了,即便定期掏炕,也不能使用太长。打了的炕土,加上烧柴禾的灰,都是上好的肥料,对农村人来说也就是恢复地力的宝贝。

炕在农村的用途很多,除了睡觉、积肥以外,冬季蒸馍发酵头、发面、生豆芽等都要放热炕上保温,新生儿尿湿的裤子要放炕上暖干,碎(关中方言:小)娃娃调皮爱跳泥耍水,鞋袜弄湿了,塞在炕眼门口一晚上会烘的“干当当”的,娃娃们第二天穿着热烫烫的棉窝窝(关中方言:指手工缝制的棉鞋)上学别提有多高兴了。

还有,这炕也有传递人们之间感情的作用。冬季家里来人和春节走亲戚,主人们会说:“赶紧脱鞋上炕暖暖”,客人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就感觉到热乎乎的。坐在炕上,盖上松软的被子,炕桌上摆满糖果瓜子和水果,主人再给客人倒上茶水。在茶水的雾气和零食的香气中,大家边吃边谝(关中方言:聊天),问候老人,关心孩子,说东道西。尽管空气中依然寒冷,可身体,主要是心里感受的却是阵阵温暖和温馨的关爱。

如今,社会进步了,生活方式改变了,我们有了更多更文明卫生的取暖方式,我离家走出关中早一些,睡觉主要是床了,比起老家里的炕,床更加干净卫生。我曾经想,“关中人若能与炕告别,或许是走向文明卫生生活方式的一场革命”,因为现在有煤、有电、还有天然气,古老的以炕取暖的方式逐渐地退出了生活舞台,但年龄大一些的人们依然对炕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因为它连接着祖辈,延续着习惯了的生活方式,系着心中美好的感受和亲情。但说到底,在这个飞速变化的年代,炕和很多传统的东西一样,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的。但我希望炕会被作为关中地区物质文化遗产或文物而被保护(麋鹿插嘴:可别让高丽棒子抢了先)呢!我也盼望,不管怎么变化,炕所带给人们的这种精神感受的美好东西始终不要变化。

末了,我还想再往上追溯一下,附上我的老家横渠(现陕西眉县下辖的一个镇)最引以为傲的宋代“关学”大儒张载(张横渠)的诗:

土床
(宋)张载
土床烟足紬衾暖,瓦斧泉乾豆粥新。
万事不思温饱外,漫然清世一闲人。

这首诗描写的就是家乡的土炕,只要有了烟足炕暖和新产下来的豆粥(宋代青黄不接,民生艰难,和张载同时代的王安石改革的目的也是为了百姓能有吃有穿),就有了温饱,就算是过上幸福小康的生活了。这是宋朝时张载的理想,也是我们现代人追求的目标;虽然也有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下的无奈,但“清世一闲人”也是那个时代的“诗与远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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