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朝潢|酒,黄泉引

(一)

开封,这座多难的旧都。

几年来的洪灾,冲走了这座繁荣之城几乎全部的锐气,让它变得沉寂。

这种沉寂当然不是来自白天,白日里那些鼓闹的街市依旧鼓闹,往来匆匆的商贾巨股,亦或走街窜巷的小本商贩。该少的一样没少,就像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这座老城曾经受过的伤痛。

而那些被洪灾摧残的痕迹,也只是在这萧瑟凄凉的秋夜,才会寂寞地裸露在人前…但往往也只有这座旧城中,真正寂寞的旧人,才会在某时某刻,对着那些断壁残垣哀婉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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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朦胧在层层夜色中,但无论夜色再深,城中却总有那么几处是亮的,这些亮光大多来自街巷深处那些卖酒的人家。江湖人爱酒,往往到了一处城就要痛饮一番,所以凡是酒馆,总有那么三两个不肯走的醉汉…

可有一家酒馆不同,这家酒馆里的烂醉之人特别多,且大都已经不省人事。这家酒馆地处主街道,灯光自然也是最亮的一处,被晚风吹得飘扬不定的幡子,赫然写着两个醒目扎眼的灿金色大字——朝潢!

叶三娘照旧坐在酒馆里的柜台上,算着手中那些,在她看来永远也无法算得清的烂账。叶三娘还很年轻,今年正好二十有六,虽不及那些情窦初开的姑娘,但却自有一番风韵。她很美,且拥有着足以让大多数女人艳羡的资本…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可让叶三娘成名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那几乎与其酿酒手艺齐名的泼辣性子。

世人皆传,朝潢酒三杯即醉。可到了叶三娘这这一代,朝潢酒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酒仍是那酒,且还是那个味儿,但这三杯却变成了九杯、十杯,酒价一日日攀升,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也只有叶三娘自己知道…

叶三娘并不豪情,她绝不像她的父亲和爷爷,对每一个深夜来买醉的江湖客笑面以迎,她也更加不会请任何一个陌生人饮酒…叶三娘甚至有些厌恶,厌恶这些一喝醉酒就分不清东西,或哭笑,状似疯癫的男人们。

如今的夜已深,酒桌上又趴满了呓语不断的江湖客,叶三娘看着,冷笑着,嘲讽着这些平日里看上去豪气云天的“大人物”们,但她嘲讽完,却总会投去同情的目光。

因为她也有情,试问一个有情之人,又怎会对着一群将死之人而无动于衷呢?

(二)

黄昏时分,运尸的驴车驶过长长的主街道,车上大都是些受了剑伤的江湖客,有的甚至余息未尽,可还是被一张长长的凉席裹好了,准备运往城外的乱葬岗。

开封城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当地百姓不过问江湖事,凡欲挑战雁影飞剑者,必先来饮过朝潢酒。

叶三娘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那身上被刺了十几个窟窿的血尸,正是昨夜在自己这儿喝酒喝得最欢的一个…没有表情,没有触动,这样的场面她却早已见惯,她叶三娘在乎的,从来也只是他们手中付下的酒客罢了。

又是一个孤清的月夜,但今晚既不是初一,更不是十五,挑战雁影飞剑的人少了,叶三娘的酒客自然也就少了。

“老板,来两坛朝潢酒!”

叶三娘正准备歇业时,偏偏又来了一个不识趣的吃酒客。然怎么看这人也是一副 穷酸潦倒相,漆黑黑的一张脸,污秽破烂的衣衫,怕也只有在其手中所持的那柄铁剑,还值上三两个个钱两。

这人开口便是两大坛朝潢酒,叶三娘犹疑着,却不料那人当即豪爽地摆下一锭足赤的五两金子。

“好嘞!好酒马上就到!”

叶三娘见了金子又怎能不欣喜,对这位贵客的态度也立时改变,亲自捧了两大坛子美酒,这就给送了过去。

“你…”

叶三娘喜滋滋地为贵客献酒,却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惊得忘记了言语,就像根不会讲话的木头,呆愣愣地定在了那里。

“怎么?你不想把酒卖给我?…”

那落拓的江湖客觉察异动,头也不抬地发出一声低哼,似有愠意。

“兰生!你是兰生!”

叶三娘只觉前眼前一亮,再见到昔日故人,喜极泪水温热了眼眶,只听她颤然唤了一句。

“你是……”

那名唤兰生的江湖客,听叶三娘竟唤出自己的姓名,也是惊异地抬首,这一次,他的一双浑浊双目总算有了一抹亮光。先是认认真真将来人打量了一番,半晌后,才自叶三娘那颇具英气的眉目中,找到了昔日故友的影子,兰生也是惊得瞳孔一缩…

“你是…叶佩惋,叶大小姐!”

叶三娘少有的眼角一扬,莞尔轻笑,她开心高兴,因为时隔十年再相见,没想到这位故友竟还记得自己。茫茫江湖,识得叶三娘的永远是占多数的,可识得叶佩惋的恐怕已经不多了…

“什么叶大小姐,现在江湖人都称我作叶三娘了,但兰生你若不嫌弃,亦可如当年一般,唤我一声阿惋。”

兰生与叶三娘本是少时知己,当年叶三娘随母亲在凉州长大,与兰生同受教于一个夫子,可惜别时匆忙,叶三娘随父亲来到开封继承祖业,临别时只托人将一块随身佩戴的翠玉赠予了兰生…时隔多年,如今那翠玉怕也已不知去向了吧……

“叶三娘大名,自我入开封便早有耳闻。往事莫提,三娘若还念着我这旧人,便过来陪我痛饮三大碗!好让我这将死之人也来尝尝这朝潢酒的滋味!”

兰生一番话,叶三娘听来却像倒翻了五味瓶。想开口,却怎么说怎么不是滋味,他说往事莫提,是否还在怀我不辞而别?叶三娘的称谓,无形中已将二人拉远…将死之人,她竟险些忘了,自己这家店,本就是为江湖亡命客而开的。

若说那雁影飞剑江府是个有去无还的阎罗殿,那她这朝潢酒馆卖的,倒还真与那黄泉路上的孟婆汤无异……

“你,当真要我陪你喝?”

叶三娘卖酒,却是从不陪酒的。她不爱喝酒,喝酒易误事,这个道理她打小就已有深刻的领会…可今日,面对着兰生,她却骤然又有了饮酒的欲望,且想大醉一场。

“是!”

兰生的回答是那样的平静,叶三娘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觉得这声音像极了酒馆里昏黄暗哑的灯光,让人冷到了骨子里。

“好!今夜我便陪你喝!可这酒不够烈,我再去给你换来两大坛!”

叶三娘说着还真去换了两大坛朝潢酒,兰生不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清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美酒开封,酒香四溢,这是两坛真正的原汁原味儿的朝潢酒,乃是叶三娘首酿,三杯即醉,酒中上品!

(三)

“豪气!好个叶三娘!再干!”

月上梢头,万籁俱寂,开封城内朝潢酒馆仍旧灯火通明。一张方桌,两坛酒,两道喝得天昏地暗的身影…

数碗酒下肚,二人已有几分醉意,只听那兰生昏昏沉沉,糊涂着说起那些那些平日里不轻言的糊涂话。

“阿惋,你可知我这几年过得有多苦闷…”

“想我兰生,自幼自幼饱读经书,却偏偏在及冠之年痛失双亲…家道中落,只得当了个刀尖上混饭吃的江湖客。”

“可我还尚有大志,我还要去见识这世间至上乘的武功…”

兰生酒气熏心,双眼迷离,只怕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可偏偏叶三娘在听见“阿惋”

二字时,酒意全消…她放下了酒碗,第一次不再以怜悯,而是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眼前之人,这个她今晚上唯一的酒客。

“你这是在找死。”

而叶三娘仿佛又变回了叶三娘,她的言辞重新变得犀利,像是在嘲讽着什么。然而也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想拦,拦着这个天真的男人去冒险。

“你以为我会怕死?”

兰生放下了酒碗,痴笑着望着叶三娘,一张涨得通红的脸酒意不减。

“你当然可以死,但你可曾为那些在乎你的人想过?你的妻室呢…你死了她又该如何?”

叶三娘曾招待过无数江湖亡命客,前来挑战雁影飞剑的者,多年来有增无减,这些人大多都有家室,叶三娘想不通,正如她如今问兰生的,是什么去是他可以放下一切,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既已身在江湖,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我兰生孤家寡人,有何来的妻室?”兰生大笑,然这笑声比月色凄凉。

“早些年你不是已与那郭家大小姐订了亲?为何如今还尚未有家室?”

叶三娘诧异,十年前兰郭两家还曾订下婚约,此事在凉州已是众人皆知。二人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个中情谊更是被一众友人传为佳话……如今这般,莫不是后来又斗生了什么不可预知的变数。

“阿惋,你实在太天真了…无怪昔日的我,也去你一般天真。这世间又有几个不是追名逐利之辈?我兰家败落,一纸婚约有算得什么…”

“什么情谊!什么誓言!最后所值,还抵不过那五两金子,只把你当做乞丐,随随便便打发了去…可笑,可笑……”

兰生说着,叶三娘却不自觉摸了摸怀中,那才被她收下的五两金子。只觉江湖薄情,其中冷暖也只能自己去体会…

她甚至还能想到,当年郭家大小姐将兰生赶出府门时那抹绝然之态,五两金子…兰生今日还好好地收着,可想而知,这对一个有骨气的人又是多大的羞辱…

“不过,都已将不再重要了,自明日起…这世上便再无兰生。”

兰生醉了,朝潢酒浓烈的酒性总算发挥到了极致。月阑人静,男子酣然睡去,酒水沾湿他的鬓角,又悄然落下……然这注定会是一场好梦,只是不知在梦中,那个女子可有再对他回眸一笑…

“你可知我当年赠你玉佩意在何为?若你来开封找我,一切又会否不同?”

叶三娘自斟自饮,一双好看的杏眸也逐渐变得迷离,她也开始讲起了糊涂话,面对眼前这个已经烂醉如泥的落拓男子,这个她有生以来唯一一个曾倾心相待之人。

她当然知道他不会醒来,他也当然听不到这样的一席话,所以叶三娘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说不尽的无奈与怅然,混着那冰凉苦涩的酒水,一同被她饮尽……

(四)

天明时分,朝潢酒馆的大门依旧是敞开着。

清晨才来上工的伙计在对门的一张方桌上,发现了酒醉不醒的叶三娘。

“他呢?!他去了哪儿?”

叶三娘还是醒了,望着已经空置的对坐,慌忙向伙计打听兰生的下落。

“谁?……小的回店,也只见老板娘您一人睡在桌前,又何来的其他人?”

伙计的模样不似在扯谎。叶三娘自己也知道,一个人若真的有心想走,任谁也是拦不住的。

“我早该知道,你是来一心求死的。”

兰生去哪儿了?他当然去了他该去的地方,雁影飞剑江府,今日本就是他无江彭生对决之日,挑战即出,便无可挽回……

朝潢酒三碗即醉,只卖江湖亡命客。叶三娘直至昨夜,才真正算是大醉了一场,也正是在昨夜,她才方知这朝潢酒的真正意味……

“听说今日,又有一毛头小子来挑战雁影飞剑了。”

“那雁影飞剑可有应战?”

越酒馆子里今日仍旧座无虚席,仍旧是那几张好事的嘴,不停说道这这城中的风事云事。

“哪能不应战啊?雁影飞剑江彭生早在江湖放话,凡来开封挑战的,他必战无不应。”

“那小子后来如何?还是像前头那几个,三招内败落?”那几人讲得起兴,叶三娘在旁听着,一颗心却已凉到了脚底。

“哎哟,你是不知道啊!这回这小子可是个硬骨头…三剑穿心,还能再硬撑着站起来与那江彭生去拼命。那江彭生亦是骇然,这小子可是他遇见的对手中,少有的能接住他三招而不倒之人…”

“神了!那后来呢?”

叶三娘已快听不下去了,斟酒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就连脸色也在短时间里变得苍白了许多。其实她大可不必再听,再听,那人的下场也只有一个……

“那小子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听说江爷是以他那一套雁影飞剑中的最高剑诀杀他的,死得壮烈!”

二人的对话结束了,酒楼却并没有恢复寂静。又有人议论起江湖上其他事,对于兰生,由始至终都没有人想要提起他的名字…他就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留下片点儿痕迹…

能为他叹息者,怕也只有叶三娘这个故人了…

可惜江湖本就如此,有情亦或无情。即便你是个搅弄风云的大人物,即便你曾掀起过怎样的惊涛骇浪…风起时,一切都将重归平息。风过后,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只不过所有的痕迹,都已在顷刻间抹去,又有哪一个的名字可以永存!

夕阳西下,照例是一个睡眼惺忪的老者,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手中长鞭,驱赶着那辆运尸的驴车,低沉地自江府驶出,穿过长长的主街,又经过叶三娘的朝潢酒馆,带来空气中淡淡的血气…

叶三娘照例站在酒馆门口,看着驴车驶过她的店门。她此刻的心境如何,没有人可以了解。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变得茫然…叶三娘却并不觉得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将兰生留下。因为她实在太清楚,江湖剑客对剑术的痴迷…

足以让他们飞蛾扑火,让他们不惜以身试剑,以血洗剑!而这些就像是一道恒古不变的诅咒,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义无反顾…

叶三娘闻着空气中那平日里早已闻惯了的淡淡血腥味儿,直觉胃里翻滚,第一次,她竟开始觉察到这股子味道的刺鼻……

(五)

还没有人敢拦下自江府驶出来的驴车,因为在开封,人人都畏惧雁影飞剑江彭生,畏他高明的剑术,畏他通天的手段。所以,即便是那驴车上躺着的是自己的亲人,开封百姓亦未必有胆量敢去阻拦分毫…

可这一次,叶三娘却决心要去做这件人人畏惧之事。她要拦下江府的驴车,她要为兰生收尸…

“你是叶三娘?”

正当叶三娘准备劫车,不想那驱车老者却抢先一步开口。

“我是叶三娘。”

叶三娘错愕答道,心中暗惊,莫不是自己的意图被对方识破了。

“是便好!我这有一封书信,是我车上这小子昨日托我捎给你的。”

老者指了指驴车上兰生的尸首,自怀中掏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下车交给了叶三娘。

……

残阳如血,驴车被老者驱赶着,又一次没入了远方的地平线。驴车上的尸首还在,驴车的目的地也并未更改…叶三娘终于还是放弃了劫车。

此刻的她,正手持着一块完好的翠玉怔怔出神。这块玉无疑是叶三娘多年前赠予兰生的,绑玉的绳结赫然已被替换,可玉仍是那玉,还是那般的翠绿,足见保管者的用心。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阿惋心意,我岂能不懂……”

信封内两张封存完好的黄纸,墨迹斑斑却字字如刀。

这是兰生以心血汇成的一把无形的刀,一字一句狠狠地深刻在叶三娘心头,信读完了,泪也就流干了…

……

开封的朝潢酒馆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来喝酒的人多了,门前三杯即醉的招牌。

吃酒客们没能察觉酒中的变化,却都在说着叶三娘的转变。叶三娘变了,变得好客,对每一个来吃酒的客人笑面以迎…

她正如她的父辈那般,兢兢业业地经营着酒馆

。酿好了每一壶朝潢酒,偶尔会请上几个投机的异乡客饮酒,说不定还会愿意在某个寂寥的月夜,听一听这些醉酒客的梦中呓语,听一听那些快意恩仇背后的心酸故事……

江湖人爱酒,在开封,许多人却独爱朝潢酒。为什么?因为它够纯够烈,让人饮得痛快,醉得也痛快!醉了,便又是一场好梦,江湖上终日的腥风血雨,那些侠义恩仇,那些儿女情长,平日里不可得的,便道梦中去寻…

尤是那些朝不保夕的亡命客,无论是什么终于将他们推上了绝路,酒总是人死前最好的解忧药…而每一代朝潢酿酒师,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酿出了这一坛坛独具匠心的美酒——朝潢。


琅琊令

武侠江湖

ps:之前发过上卷,这是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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