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是妇女节,我草草写了一篇题为“你真漂亮”的小短文就丢下电脑出门了。晚上回来,有个男生给我留言说,很多女孩子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啊,她们那么丑还喜欢发自拍照到朋友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我被他的话震悚到了,原来长得丑的人,连发自拍照到朋友圈都错得不可原谅呀。这个世界对丑陋的包容度之低、善意之少,我的体会真的一点都不比加西莫多-那个丑陋得敲钟人来得肤浅。
是的,我是个资深丑女。
二
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就隐约知道了,我是一个很丑的小孩。黑、胖、傻,不喜欢说话,而且,我是o型腿!那时候我有很多外号,都是我的父母和其他亲人叫出来的。它们分别是“笨笨”、“灰萝卜”、“扒腿子”......
跟那个年代的父母讲儿童心理呵护就是个笑话。我在这些恶意满满的外号中变得孤僻乖戾。家里只要有外人到访,我就叉开两条小小的腿往楼上跑,钻进衣柜里躲起来,一直到别人走了我才出来。
因为即使是很小的孩子,我也觉察得到别人眼里的鄙视和厌恶啊,这种丑陋不需要照镜子,每个看我的人,她们的眼睛就是镜子,让我无处可逃。
后来,是我妈妈用十多米长的宽布带,每天晚上睡觉前裹紧我的两条腿,像绑粽子一样把我绑起来,纠正了我的腿型。她说,那时候我每天睡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就会疼醒来,大哭着喊痛。但是一到第二天临睡前,我还是会乖乖地躺下来,让她拿布条绑着我。我生命中的第一道弯路,让妈妈帮我纠正了。
三
而我往后的人生,
仿佛一直都在跟这种丑陋作战。
这个世界看不见我们每个人的内在,它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的希望、梦想,以及忧伤,它们都被皮肤和骨骼遮蔽着。如此简单,如此荒谬,又如此残忍。
在成长的这些年,我慢慢懂得了这些。我看到,关于我是怎样的人,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骨架的对称程度,两眼之间的距离,下巴的长短,鼻尖投射角的大小,以及是否拥有一个理想的身高。美貌是个巨大而不当的礼物,来得既任意,又愚蠢。
我以为在学习成绩和综合素质的提升上可以弥补我外貌的不足。所以,家里几面墙上都是我获得的荣誉证书。在整个小学中学时代,我几乎没有拿过第二名。我参加每一次校运会,参加美术、作文、朗诵、舞蹈比赛,我拿这些抵抗外界对我样貌的品论。
但还是不行。
四
我天生一张非常圆润的大饼脸,内双眼,鼻子小小的,嘴唇却特别厚,上唇总是无意识地翘起来,露出两颗门牙,它们使我看起来愚笨又丑陋。而且,我嘴角上方,有一颗非常显眼的黑痣!
这让我获得了新的外号,同学们经常叫我媒婆,还会拿电视剧里那些涂着大腮红,戴绿花,嘴角长一颗带毛的黑痣的女人来类比我。这让我把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在我嘴角的这颗痣上。我深信,它是我遭受不公正的根源。
父亲说等我长大一点,会带我去医院弄掉这颗痣。我把这句话当成我整个人生的信念,总有那么一天的,他会带我脱离丑陋的苦海。但是我已经越来越大了,他对我许下的第一个诺言,也成了最后一个从来没有实现过的诺言。
五
我顶着这颗痣,痛苦的煎熬着。
有一次班上一个男生拿了一本张爱玲的小说走过来,他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本书里面的女主特别像你呢。那个男生长得很清秀,我甚至对他还有一点好感,这种好感让我对他的话一下感到羞涩起来。
他拿起书大声念到“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呢。”
血液一下涌上我的头顶!我感觉它们要从我眼眶里跑出来了,这些血化作一行行热泪,铺满我的脸面。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更丑了,张着一张香肠嘴,鼻涕眼泪横流,嘴角的黑痣也扭曲地变了形。
回到家里,我拿剪刀和大头针,扎碎了我的嘴唇和黑痣,它们留下可怖的鲜血,但是永远及不上那天围着我哄笑的男生的嘴脸。
我知道我长得丑,我也不相信那些上帝太过喜爱你而“咬了一口”的理论。假如说这些年丑陋给了我一点什么好处,那就是它让我早早地感受到了社会的不公,让我明白生活的残酷,从而对其他遭遇挫折的生命保有一份理解和尊重甚至安抚吧!
那时候,我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她不幸长得也是属于那种“多看一眼都觉得对她太残忍”的类型。小眼睛像是被焊上了只留了条缝,却长了一张非常宽阔的大嘴巴,而且因为皮肤病,她的半个脸都被一片粉嫩的色斑覆盖着。
每次选同桌,她都是被嫌弃的那个,假如哪个男生从她身边经过,都会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我无数次看到她躲在桌子底下悄悄的哭。但是平时我们都是一脸木然的表情。
忧伤是美女才可以有的情绪,作为一个丑逼,假如我说我的青春期很忧伤,一定会被当成一个笑话。她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有一次,学校例行检查,班主任安排几个同学打扫办公室卫生。班上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女孩站起来说,老师我不舒服,今天可以请假吗?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蓄着痛楚,柔弱无力地用手按着小腹。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他像所有喜爱美好事物的男人一样,没怎么犹豫就点头答应了,并且嘱咐那个漂亮女孩好好休息。
但是还得有人打扫卫生啊,班主任眼睛滴溜了一圈,落在我那个长得很丑的同学身上,他用手一指,说,你代替某某同学去打扫办公室吧!其实昨天她才值完班。
这种事对我们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她嘟着嘴点点头。
提醒一下,嘟嘴是所有花季少女无意识地一种动作,表示小委屈小欣喜或者疑惑,甚至没有任何含义,就像婴儿天生会伸出粉嫩的舌头去舔自己的嘴唇一样。
可是这个可爱的动作被一个丑陋的女生做出来,就有说不出的奇怪和不适。班主任怒了,他大声对那个女生说,怎么了,有什么不满吗?!不满这一个星期的卫生都是你来!
女生脸红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我的心一下收紧了,老师的话像刀一样砍过来,而我同样受了伤害,长得丑的女孩,是不可以撒娇,不可以表达自己情绪的!没有任何道理,就是因为长得丑啊!就像那些无理取闹和愚笨迟钝叛逆都可以因为漂亮得到谅解一样,毫无道理可言。
我什么都没说,帮那个女生打扫了一个星期的卫生,我想她一定懂得我的心思。
我受到的最后一次愚弄,是拍毕业照时,男生把我的头像剪下来,粘在一个特别胖的男老师身上,他们说,这才像我。在那以后,我缺席了人生中的每一次大合照,以及陌生人提议的合影。
六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少听到有人说我丑了。
有一次,有人叫我米女,我不解含义,以为又是一个什么新鲜骂人的词语。后来他解释给我听,是美女的意思。这么说,我不但摆脱了丑女的外号,还逆袭成美女了?!
你看,我用的是大家最喜欢的一个词,逆袭。什么丑女屌丝大逆袭,好像曾经饱受歧视和非议的人生,因为什么机缘巧合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一样。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过程有多艰辛。
这些年我的努力,就像一把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去纠正这任意造就的不公,对一种我发现可耻的世界秩序做出微小的反抗,活在这样的秩序下,一个差之毫厘的区别,便可夺走一个女孩的未来,让她遭到遗弃,成为歧视的对象。
而我往后的每一步,都是踏着血泪去重塑的。
自然界有它的生存法则。那些刚出生的婴儿或者小动物,无一例外地长着一副非常可爱的模样,它们柔弱娇小,显得那么无害和无辜。这其实是生命的一种自我保护,在它们无力抵御外来侵害时,这样可爱的外表或许可以激发侵害者的喜爱保护之心,从而生存下来。就像母狼会把人类婴儿叼回去养着一样。
也就是说,外貌,是生存的保护色彩。而女人们柔弱漂亮的外表,大概也是在一种严酷的生存环境下的自我保护,是为了迎合男权社会的审美得以存在的。
于是我忽然明白,为何那些年只有我涨红了脸真刀实枪地掰倒班上一半男生的手腕,而其他女孩只会伸出细弱的小手臂,在显然会输的比赛中展示自己的柔弱和娇美。柔弱,是男人界定的美女标准之一!
而我至今记得一个男生鄙视地对我说“女生就该有女生的样,力气大对一个女生来说是很可耻,你难道不知道吗?!”
一直到现在,我都对那种花瓣似的娇弱女孩没有好感,以至于看《三体》里面的女主程心,好几次想弃文。到今天我才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以前对美丑的概念是别人给我的,别人告诉我美女应该长什么样,不该是什么样。但是我内心并不认可这种概念,却无力抵抗它;现在我有自己的审美理念了,最重要的是,我由内而外的强大足够捍卫我的这种理念。
这样,我就可以大声地说,我是个美女我怕谁!我愿意把自己的肌肉练得子弹都打不穿,我愿意天天不穿内衣顶着一对丰满的大胸到处跑,我愿意不化妆不穿高跟鞋扔掉精致的套装,我愿意自己力大无穷扛摔耐操无缘柔弱!
怎么了?!
回过头我再去看自己以前的照片,除了不够自信,真的挺青涩漂亮的一小女孩,当初居然因为自己的“丑陋”而过得如此灰暗,真心为那一段时光感到不值得。
我见过很多曾经不起眼的丑小鸭,这些年一点点大放光彩,在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盖过了那些当年的班花校草。而变好之后的他们,会更加珍惜和努力维护自己的美好,不再让自己回到无处可躲的世界中去。相反,曾经的美女帅哥,很多泯然众人,沦为肥头大耳的大叔大婶。
因为,塑造自己的审美观,比追随别人的审美观,永远来得更坚定稳固啊!
最后,我回答一下那个男生的留言:每一朵花都有开放的权利和欲望。你可以不欣赏它,但是你没有资格评价它。
谁敢说我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