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夜,呼号的野风拍打木门,炉子里的炭火啪啪作响,北方的雪啊,跟凛冽的寒风似得,见缝就钻,窗框边,门缝里,落下满地的白。
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熄了蜡烛,脱掉棉大衣,钻进被窝。
“顺儿他爹,你听没听见啥声音?”坐起来,推了推枕边男人。
两个人支楞起耳朵,仔细听,这鬼哭狼嚎的夜里似乎真的夹杂着不一样的声音。男人猛地掀开被,穿上衣服,下地,趿拉上鞋,朝门口走去,门一开,立马灌进一阵风雪,女人也披上棉袄,点燃蜡烛,坐在炕上焦急地张望着。
火苗伴着偷溜进来的风雪,扭动着妖娆的身姿,一下一下,忽明忽暗,催着滚烫的烛泪。
没多会儿,男人就抱着一个篮子跑进屋,放到炕上后立马钻进被窝,一边哆嗦一边说:“是娃,女的,还在哭。”声音渐微弱,女人掀开被子一角,吓一跳,天寒地冻,加上声嘶力竭地哭喊,娃的脸都紫了,忙搂进怀里,用脸贴着娃的额头,不知哪个当娘的这么狠心。这一抱不打紧,被子里竟然藏着一个金锁,看来不是因为贫穷才抛弃孩子。
捂了一个钟头,看娃的脸色已经恢复,就把她放到了被窝里,女人掂了掂自己下垂的奶子,叹了口气,柳顺已经六岁了,早过了吃奶的年纪,这让她到哪去给娃弄吃的。
给顺儿盖好被,躺下睡觉,明天再说。
娃很听话,一夜都没哭,天亮后,女人穿好衣服,看孩子还没起来,出去捡柴把炉子点上。回屋,娃醒了,在炕上咿咿呀呀地跟自己唠嗑,眼睛滴溜溜转,那小模样真是爱死个人。忙弄了点面,冲上温开水,用手指搅匀,走到炕边,将娃抱在怀里,把手指送到嘴边,她就乖乖地吮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的脸,女人一逗她,她就咯咯笑,柔软的小舌头顶着指尖,直直酥到了心坎儿里。
“这么听话的娃,怎么舍得扔了呢?他爹,给娃起个名吧。”
“这娃长这么水灵,跟水仙似的,叫柳仙咋样?”
“他爹,你咋这有水平呢,就叫柳仙”,用手点了点娃红扑扑的小脸蛋,“仙儿,仙儿,俺的好仙儿,俺有闺女了。”
2.
柳家人丁稀少,三代单传,柳顺可是家里的宝。
柳顺随他爹,从小就憨厚老实,从不欺生,况且是对着仙儿这么可爱柔软的奶娃,更是稀罕得紧,整日趴在炕沿瞅着她的眼睛傻笑。他一笑,炕上的女娃也跟着笑。等再大一点,仙儿会走路了,柳顺就把她领到院子里,抽陀螺给她看。
村子里的小孩儿都喜欢柳仙,因为她长的干净好看,软软的脸蛋儿让人总也忍不住捏一下。可是你捏一下我捏一下,原本白净的脸蛋儿就变黑了,有时还会疼得龇牙咧嘴。这柳顺可就不干了,所以隔三差五就跟人家打一仗。
回家以后难免要挨擀面杖,不过顺儿他娘可从来不真生气,看两个人这么亲近,心里反倒美滋滋的。
像仙儿这么好的姑娘,让他们老柳家捡到了,你说能不欢喜吗?
村里那些个婆娘,有事儿没事儿就搬了小板凳聚在她家门口的老槐树下,七一句八一句地说着她家仙儿的事,“他婶子,你看顺儿和仙儿多般配啊,俩孩子玩儿的好,你干脆就给他们凑成一对儿算了,何必便宜了别人呢。”
“是啊,是啊,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你们老柳家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不费一点劲儿就捡了一个这么俊的儿媳妇,要俺估计啊,现在到地头看看,你家祖坟可能正冒青烟呢。”
说着几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柳大婶也跟着大笑,嘴上没搭话,心里这小算盘已经扒拉响了。
日子一摇三晃,两个孩子越长越大,日子却越过越穷。
空簸箕,干蒜头,没有玉米,没有辣椒,麦秸谷草筑成的黄土墙上挂满了萧条。
“仙儿,咱家还有多少小米了?”
“娘,就剩一把了。”
女人瞟了一眼老槐树,正值花季,却连一片叶子都见不到。唉,大荒年间,草木皆可食,灾民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堪比蝗虫。
原先三天一赶集,现在一个月去一次还嫌多。
近年来,山东这片土地像是被吸干了血的皮肤,皱皱巴巴的,严重缺水导致收成不好,粮食紧张,镇上的集市也不像从前那样热闹了。
柳大婶跟邻居一起去集市上买土豆,发现镇子入口处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寻找爱女,十六年前遗失,背上有一大块枕头形状的青胎记,而且身上佩戴长命锁,如若寻到,必有重赏。——马司令
“呦,他婶子,你家仙儿不会是马司令的闺女吧?她身上有没有胎记啊?”
柳大娘忙扯了邻居一下。“可不敢瞎说,俺家娃哪有这好命。”
马司令可是个大人物,早些年驰骋疆场,得过不少荣耀,打仗打仗,打富了官爷,打穷了百姓。如今外面正闹饥荒,他的家中却养得起几千丘八,方圆百里内,鬼都得敬他三分。马家家业庞大,子孙兴旺,可到了他这一辈就不行了,六个姨太太,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不知怎得又冒出个女儿来。
唉,大户人家的事谁知道呢,不过有胆儿大的人说,那个儿子根本不是马家血脉,当初马司令那五姨太为了得到这诺大的家产,来了一次偷梁换柱,把自己亲闺女扔了,换成别人家的男娃。现在露馅了,马司令说什么也要把当年的女娃找回来。
一时间,所有大姑娘小媳妇都跃跃欲试,争着抢着要当他马司令的闺女。
有人也鼓捣仙儿去试试,她说自己没有胎记,去了也是被人撵出来,瞎凑啥热闹。
柳家的日子表面上还是像从前那样平静安宁,其实暗地里早已风起云涌,柳大叔柳大婶正忙着张罗两个孩子的婚事呢,他们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3.
当时村里流传着这样一段话:柳仙柳仙,貌美如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任谁看了,都说好看。
可自古红颜是祸水,无论在哪个年代,穷人家的娃都不应该长的好看。
这不,她的美貌都传到夏老爷耳朵里去了。
夏三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大财主,仗着家大业大与官府和日本人勾结,横行霸道,怙恶不悛。平日里,最喜寻花问柳,只要看上,定会死缠烂打。听管家说,柳家姑娘生得甚是好看,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翘鼻梁,一颦一笑间,似那海拔4500米高原上的野生鸢尾,长身玉立,美而够味儿,过目难忘。
“老爷,那女人有个喜欢的穷哥哥,只要咱们拿他作票,那就是秃子顶上抓虱子,明摆着成了。”
“告诉她,俺明媒正娶,到时候会出钱给她哥娶媳妇,去吧。”夏三头上稀零零地沾着几绺头发,眼皮向下耷拉着,嘴里哼着小调,双脚搭在矮板凳上,有节奏地抖动着,左手托着小砂壶,右手捏着大烟袋,在朦胧的烟雾中眯缝着眼睛,好不惬意,仙儿,他志在必得。
村东柳家,仙儿正在捣干树皮。
管家径直走进院子,绕着桌边的女人转了一圈,“想必,你就是柳仙儿了。”
仙儿赶忙站了起来,机警地盯着贼眉鼠眼,满脸坏笑的男人。“你是谁,咋不敲门就进来了?”
“俺是夏府的管家,俺家老爷看上你了,他说只要你肯嫁过去,保证不会亏待你。”
人人都知,那夏三头上生疮,脚底板淌脓,已经坏透顶了,欺负弱小不说,年近古稀,还不停地娶小老婆,典型的宵小之徒,不知羞耻。“回去告诉你家老爷,他那点破玩意儿,俺不稀罕。”
“哼,俺家老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捧着驴腚亲嘴,不知香臭。”
“滚,滚”柳大叔从屋里冲出来,拿起门边的扫把,就扑了过去。
结果管家一把抽出了腰间的盒子炮,二话不说就开了枪。
仙儿随着枪声颤了一下,随后膝盖一软就坠了下去,柳大婶听到枪声也立刻冲到院子里,两个人抱着柳大叔的身子仰天长啸。
“你个不识好歹的臭娘们儿,你要是不答应,今后你哥也会是这个下场。”管家放下狠话而后扬长而去。
幸亏柳顺不在家,不然依他的脾气,肯定也是一样的下场。
果然,他一回家,看到父亲冰冷的尸体,立刻染红了双眼,额上青筋根根粗壮,好似要撕裂皮肤挤出来一样。他猛地冲出屋子,拿起墙边的铁锹,就要去找夏三拼命,柳大婶和仙儿怕极了,可她们哪里拦得住一个力壮如牛的七尺男儿,最后柳大婶一着急就跪了下来,仙儿也跟着跪下,两个人抱着顺儿的大腿开始嚎哭,“儿啊,你爹已经去了,你要是再出什么意外,往后你让俺们娘俩儿可咋活啊。”
柳顺扔下铁锹,也跪了下来,使劲用拳头捶打身边的土地,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柳大婶慢慢瘫了下去,总算把儿子哄住了。他们斗不过夏三,他杀个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4.
把柳大叔送走以后,柳大婶悄悄把仙儿拉到门外,她告诉仙儿,她很有可能是马司令的闺女,让她赶快回家认亲,这样夏三就不敢为难她了。
仙儿早就知道了,可她说什么也不走。
“你个傻娃,你不走难道等着让夏三糟蹋啊?”
“娘,俺答应嫁给夏三。”
“呸呸呸,说啥傻话,娘咋能眼看着前方有火坑,还让你往里跳呢?你这不是扎娘的心吗,你顺子哥也不带同意的。”
“娘,你就依我一回吧,反正我跟顺子哥已经不可能了,还不如去夏三家做个姨太太,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您也可以跟着享福了。”
“那你去马司令家不是更好吗?”
“娘,俺不稀罕,你说马家那么有钱,当初还不是把我给扔了,就因为我是个女娃子?还不如去一个稀罕我的人家呢。”
柳大婶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自己不好再拦着她过好日子了。
一个人转身回屋,把仙儿留在了院子里。
看着趴在门口,无力叫唤看家的大黄狗,仙儿第一次觉得,春天的风竟也可以冷得这般刺骨。
5.
六月初六好兆头,喇叭吹,唢呐奏!
柳眉朱唇,长发高盘,银簪横插,胸前锦绣牡丹,脚蹬鸳鸯布鞋,还有娘留给她的金锁,从此,这嫁出去的姑娘就是那泼出去的水,永远都收不回来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心若死了,便不会哭闹。
仙儿紧紧攥着手里的红绳,背脊挺直,端坐马车上。
那个年代,吃饭尚且不易,别人家娶亲都是牵着毛驴接姑娘,像她这般风光的,十里八村找不出第二个,然而这唢呐吹得越是卖力,她这脸越是臊得慌。
那夏老爷腿脚倒是轻快,车还未到家门口,就屁颠屁颠地迎了出来,迫不及待地牵过红绳,人群响起阵阵哄笑。
这媒婆收了好处,叫的也是越发卖力“新娘迈步跨火盆,烧尽晦气净玉身。”
“新郎新娘诣花堂。”
拜天拜地拜父母,夏三爹娘早就变成手中一捧黄土,所以也就省了拜高堂,直接把仙儿抱进了洞房。
贴喜木窗棂,漆蜡红松桌,鸳鸯戏水纳底柜,兰花草褥子,天蓝花被子,牡丹花枕头,谁家的红烛流了泪,灼伤了姑娘的心。
端坐炕上,不敢思量。
忽然,烛光摇曳,夏三满身酒气推开门,一步三晃踱到炕边,还未掀起盖头,就猴急地摸了一下腚,仙儿猛地一抖,赶忙往炕里猫,夏三来了兴致,扯下盖头,撅起臭气熏天的嘴就凑了上去。仙儿一边忍受着恶臭,一边将手慢慢伸到身子下面,一点一点,终于摸到了事先藏好的剪子,结果手刚抽出,就被夏三一把抢过来扔到地下,还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臭婊子,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不识好歹。”娶了这么多房姨太太,这点雕虫小技还威胁不到夏三。
仙儿知道,今晚她失败了。
认命地躺在柔软的被子上,把头偏向一边,任由眼前的老男人褪去身上衣衫,纹丝不动,只是那不断深入的指甲证明她还活着。不过两三分钟,贪婪的夏三就倒在了她身上,气喘如牛,手还执着地抓着她奶子不放。
唉,好好的一朵花,还未开,就枯萎了。
侧过身,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流泪。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这一翻身不要紧,可把夏三吓坏了。
他猛地坐起来,一骨碌爬下炕,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扇自己嘴巴。
仙儿用被捂住胸口,也跟着坐起来。
“小的不知道您是马司令的千金,小的罪该万死玷污了您。”
柳仙没搭话,绕着他走了一圈后,手里多了一把剪刀,回到正面,慢慢蹲下,一把刺中心脏,“俺才不是马司令的闺女,他不配。”
夏三听完这句话,狠狠地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6.
谁说穷人就对富人束手无策,杀了夏三以后,将新衣扔点着,扔到被上,桌子上,然后把能戴的首饰都戴上,连夜离开夏家。
路过柳家,她没敢进去,如今的自己已不是当初那个清清白白的小女娃了,她配不上这个家了。站在窗边,看着躺在炕上的顺子哥,憋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
柳顺一听说仙儿要嫁给夏三那个无恶不作的糟老头,火就上来了,非要杀了那个夏三,结果夏家门还没进去,就让管家带人爆揍一顿,肋骨折了三根,左腿骨折,根本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上了仇人的花轿。
可她柳仙儿不是那贪图富贵之人,今后就是四方漂泊也不做那夏家姨太,更不会做马家的闺女。
“爹,我给您报仇了!”
柳仙跪在门口磕了三个头,留下几样首饰和那个金锁,然后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