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躺半坐在一摊鲜血里,象孩子那样盘着腿,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仰视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这是《好人难寻》里被连开三枪打死的老妇人,几分钟前,她朝着杀死她的逃犯哀求到:“你要是祈祷,耶稣会帮助你的。”而那个自称“不合时宜的人”冷静地回答:“我什么帮助也不要”。几分钟后,老妇人死了,尽管她无数次的提到“你是个好人”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象匪徒之辈” “你不会杀害一个妇道人家” ......然而这些言语却丝毫不能令那个“不合时宜的人”改变想法。
老妇人也许说的没错,这个“不合时宜”的人看上去并非一脸凶相,他头发有些灰白了,戴着一副银丝边眼镜,显出一副堂堂学者的派头。他说自己除非万不得已是不愿意下毒手的,他让两个助手搀扶着每一个走进森林的人,甚至在老妇人绝望的呜咽时冷静的安慰她“别难过”。
于是,老妇人自然而然的相信,这个“不合时宜的人”会因称赞而手下留情,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被称为一个“好人”而感到欣慰。对她而言,把别人称之为好人,是一个简单而轻易的过程。她称餐厅的老板红萨米是个好心肠的人,称多年前追求她的蒂加登是个绅士,然而原因仅仅因为红萨米让一群人赊账,蒂加登每个周六都会为她送来西瓜。在她心里,好人的定义显得单纯而浅显。
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产生了作用,就像那个被夸奖后的餐厅老板,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了感动。但老妇人无法意识到,这个她习以为常、脱口而出的称赞,在“不合时宜的人”面前会变得如此多余而无用。
这个“不合时宜的人”刚逃出监狱,他驾驶着黑色汽车,带着两个助手一路向佛罗里达驶去。 他之所以这样称呼自己,是因为内心没法认同那些“合情合理”的处罚,以及所谓的“罪有应得”。很多时候,这个“不合时宜的人”看上去十分普通,甚至还有些善良。他会为自己裸露上身而感到羞耻,会用彬彬有礼的语气与人交谈。他说自己出生在“世界上最好的人家。”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非世界上最坏的人。与那些凶残的劫匪不同,这个“不合时宜的人”并不强壮,相反,他那瘦弱的肩胛骨在挪动的瞬间甚至会令人毫无理由的产生怜悯。
他在过唱诗班,服过兵役,结过两次婚,种过庄稼……但没有一个能让他感受到生活的乐趣。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被送进教养院 ,也不知道为什么耶稣就能判定自己的罪行。他对老妇人说:“我坐在那儿,冥思苦想,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什么错事,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想起来。有时觉得快想起来了,可是总没有个结果。”于是,一切都变得无趣而空洞,他认为耶稣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因此,除了伤天害理别无其他乐趣。当老妇人躺在一摊鲜血里,脸上带着微笑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不合时宜的人”也许认为这是她得到救赎之后的幸福表情。在他看来,那些死去的人们最终将获得顿悟,而杀死他们的人同样值得被称为“好人”。
这是奥康纳有些令人难以接受的写作方式,很难想象,那些充满暴力和浓郁宗教色彩的作品出自一个女性之手。但当你得知她15岁丧父,26岁确诊红斑狼疮,39岁去世,终身未嫁的人生经历时,突然间对那些宗教色彩、暴力、杀戮有了更深的理解。奥康纳深知作为一个弱者、弃儿或是社会边缘人物是怎样的无奈而愤怒。或许像那个“不合时宜的人”一样,奥康纳也曾体会过毫无缘由的责备和日复一日的无趣,因此她选择了宗教,并把这一信仰深深的根植在了作品里。
和一般意义上的宗教小说不同,奥康纳并不会一味的在小说里赞叹宗教是如何的感化人心,相反,她笔下的宗教原素常常会引发厄运,就像《好人难寻》里的老妇人,当她尝试着用宗教去感化对方,换来的却是被连开三枪的命运。
在奥康纳看来,这些暴力、杀戮正是通向恩惠、救赎的通道“我发现,暴力具有一种奇异的功效,它能使我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并为他们接受天惠时刻的到来做好准备。”在奥康纳荒诞、阴郁、充满暴力的“南方哥特式”小说里,暴力和恩惠是两个不变的主题,她说:“上帝的恩惠出现在魔鬼操纵的领地。有这样一个瞬间:你可以感觉到,天惠就在眼前,它在等待被人接受或者遭到拒绝。”
在《好人难寻》里,这个极其珍贵的“天惠瞬间”便是“不合时宜的人”连开三枪的时刻,老妇人躺在了鲜血中,面带微笑的接受了这个“天惠”。
在奥康纳的笔下,善与恶、杀戮与死亡的关系变得更加巧妙了,杀戮成为了通向救赎的大门,而死亡也理所应当的被赋予了更加神圣的色彩。所谓的好人不再是让人赊账的红萨米和送人西瓜的蒂加登那么简单,它肩负着救赎、顿悟、恩惠等更加严肃的宗教主题,这也让《好人难寻》看上去多了些阴郁和悲观。
1957年,当艾略特读到《好人难寻》时,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可以肯定,此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天赋,才艺当属一流,可是我的神经不够坚强,实在承受不了太多这样的搅扰。”但抛开那些阴郁的表层,小说里总是透露出奥康纳特有的哲学意味,如果暴力、死亡真的能换来“天惠”,那么所谓的残暴、悲观也就烟消云散了。相反,那是由宗教带来的救赎,是极其难得的恩惠时刻。
逃犯杀死了老妇人,他在老妇人极端恐惧、紧张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而暴力和死亡似乎让她变得更加虔诚、纯粹了,她不再虚荣浅薄,不再自私贪婪,心中毫无杂念,沉默而谦卑......
终于,她变成了一个好人。
好人难寻(原文)
[美]弗兰纳里·奥康纳 屠珍 译
老奶奶不愿意去佛罗里达州,而想到东田纳西州去探望一下亲友,因此想方设法叫贝雷改变主意。贝雷是她的独养儿子,老奶奶如今跟着他过日子。这当儿,贝雷正坐在紧贴桌子旁边的那把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报纸上橙色版面的体育消息。“贝雷,你瞧,”她说,“看看这条消息吧!”她站在那里,一只手叉在瘦小的胯骨上,另一只手冲着贝雷的秃脑瓜子擦拉擦拉地摇晃手里的报纸。“那个自称不合时宜的人,从联邦监狱里逃出来了,正向佛罗里达州窜逃呐。瞧这里说他对人们都干了些什么鬼名堂。有这样一个逃犯在州里窜来窜去,我可绝不带孩子还朝那个方向去凑热闹。要是那样做,良心上说不过去哟!”
贝雷依旧津津有味地看报,头连抬都没抬一下。于是,老奶奶转身冲着孩子妈;孩子妈穿一条长裤子,脸膛宽得象棵圆白菜,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头上裹着一块绿头巾,两角扎得就跟兔子的一对耳朵一样。她抱着婴儿坐在沙发上,从罐里一勺一勺地舀杏儿喂他。老奶奶说:“孩子们已经去过佛罗里达州,该换个新鲜地方带他们去玩玩,让她们四处见识见识,开阔开阔眼界嘛、他们可从来没去过东田纳西州。”
孩子妈好象没听见她的话,戴眼镜的八岁胖儿子约翰·韦斯利却插嘴说:“您要是不愿意去佛罗里达,干吗不呆在家里呢?”他跟妹妹琼·斯塔正坐在地上看滑稽画报。
“就是让她在家里当一天女皇,她也不愿意呆,”琼·斯塔说。长着金发的脑袋抬也没抬。
“是啊,要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把你们俩都逮住,该怎么办?”
“我掴他嘴巴子,”约翰·韦斯利说。
“就是给她一百万块钱,她也不愿意呆在家里,”琼·斯塔又说,“她呀,总怕错过点什么没看见。反正咱们上哪儿,她必得跟着上哪儿。”
“好咧,小姐,”老奶奶说,“等下回你再叫我给你卷头发,咱们瞧着办吧!”
琼•斯塔说自己的头发天然就是鬈曲的。
第二天清晨,老奶奶头一个上了汽车,准备出发。她带上自己那个硕大的黑旅行袋,把它放在角落里,它看起来活象一头河马的脑袋;下面还藏着一只篮子,里面放着她的老猫咪,她可舍不得把猫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呆三天,它会十分想念她的,况且她担心小宝贝会碰开煤气炉的开关,发生意外,窒息而死。说真的,她的儿子贝雷可不愿意带一只老猫走进汽车游客旅馆里活现眼。
老奶奶在汽车后座正中间就坐,一边是约翰·韦斯利,一边是琼·斯塔。贝雷和孩子妈带着婴儿坐在前面。他们八点四十五分离开亚特兰大。启程时,车上里程表的数码是55890,老奶奶把它记了下来,因为她觉得等旅行回来,能说出总共逛了多少英里,那才叫有意思呢。车走了二十分钟,才来到郊区。
于是,老奶奶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脱下雪白的线手套,连同自己的手提包一起放在后窗户架子上。孩子妈照旧穿着长裤子,头上依然扎着绿头巾。老奶奶却戴一顶海军蓝的硬边草帽,帽檐上有一束人造的白紫罗兰。她穿一身带小白点的深蓝色长衣服,镶花边的领子和袖口全是白玻璃纱做的,领口那儿还别一枝带香囊的布做的紫罗兰。万一发生意外,过往行人看见她暴死在公路上,谁都一眼就能辨认出她是一位高贵夫人。
她说自己早就料到今天是开车出去逛逛的好日子,天气既不太热,也不太凉。她提醒贝雷,时速不得超过每小时五十五英里,巡警往往躲在广告牌和树丛后面,趁你还没来得及放慢速度就冷不防一下子把你逮住。一路上,老奶奶把奇物异景一一指点出来,石山啦、公路两旁时时出现的蓝色花岗石啦、微带紫纹而闪闪发亮的粘土斜坡啦,还有地里一排排饰带般绿油油的庄稼啦。银白色的阳光普照树丛,几株长得顶不象样的树木在明晃晃地发亮。孩子们还在看连环滑稽画报,妈妈打盹儿了。
“咱们快点穿过佐治亚州吧,省得没完没了地尽看它,”约翰·韦斯利说。 “我要是个小孩儿,”老奶奶说,“决不用这种口气数落自己的家乡。田纳西有高山,佐治亚有小山,各有各的特点嘛!”
“田纳西不过是一块垃圾堆似的高低不平的山地罢了,”约翰·韦斯利说,“佐治亚也是个不起眼的地方。”
“说得完全对,”琼·斯塔帮腔道。
“我小时候,”老奶奶交叉着满带青筋的十指,说道:“孩子对自己的家乡啦、自己的父母啦,还有别的一切一切,都比现在更尊重。那当儿,大伙儿都规规矩矩。嗨,快瞧那个怪可爱的黑崽子!”她指着一个站在一问棚屋门口的黑孩子说。“这不是一幅画吗?”她问道,大家都转过头来,从后窗户往外瞧。黑孩子冲他们招了招手。
“他光着屁股呐!”琼·斯塔说。
“没准儿他根本没有裤子可穿,”老奶奶解释道。“乡下的黑崽子可不象咱们那样样样都有。我要是会画画儿,一定画这样一幅画。” 两个孩子交换连环画报看。
老奶奶要帮着抱抱婴儿,孩子妈就从前座靠背上把他递过来。她把孩子放在膝上轻轻颠着,给他讲沿途看见的东西。她转动眼珠,努起嘴唇,还把干瘪的老脸贴到婴儿光溜溜的脸蛋儿上。孩子偶尔恍恍惚惚地冲她微微一笑。这当儿,他们正路过一大块棉花地,当中用篱笆围着五、六个坟头,好似一个小岛。“快瞧那块坟地!”老奶奶指着坟圈子说:“那是个老宅的茔地,属于这个种植园的。”
“种植园在哪儿呐?”约翰·韦斯利问。
“飘走喽①!”老奶奶说,“哈哈!”
孩子们看完了他们带的每一本连环画报,就打开饭盒吃起来。老奶奶吃了一份花生酱夹心的三明治和一枚橄榄;她不准孩子把纸盒和揩嘴的纸巾随便往窗户外头乱扔。他们没什么事可干,于是,就玩起游戏来。每人选定天上一块云彩,让另外两个人猜它象什么。
约翰·韦斯利挑了一块宛如一头牛似的云彩,琼·斯塔猜它象牛,可是约翰·韦斯利说不对,是辆汽车。琼•斯塔说他不公平,两人就隔着老奶奶,噼里啪啦对打起来。
老奶奶说要是他俩肯消停下来,就给他们讲个故事。她一讲故事,眼珠就翻来翻去,晃头晃脑,活象在做戏。她说啊,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有一位先生来自佐治亚州贾斯珀,名叫埃德加·阿特金斯·蒂加登,一个劲儿追求她。她说他长得别提有多俊啦,是个绅士,每星期六下午都来看她,还必定给她带来一个西瓜,上面刻着他的姓名缩写字母——“E.A.T.”②。嗯,她说有一个星期六,蒂加登先生又夹着西瓜来了,可巧没人在家,他就把西瓜留在屋前门廊上,乘坐他那辆晃里晃荡的旧汽车回贾斯珀了。她可从来没收到那个西瓜,因为有个过路的黑崽子看到西瓜上刻的三个字母是“吃”,就把它给吃掉了!这个故事好象挠了约翰·韦斯利胳肢窝下的痒痒肉,使他格格地笑个没完,琼·斯塔却觉得没多大意思。她说她绝不会嫁给一个每逢星期六只给她带一个西瓜来的男人。老奶奶说当初她要是嫁给蒂加登先生,那才叫嫁对了,因为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绅士,“可口可乐”汽水刚一创牌子,他就买下它的不少股票。前几年他才归西,死的时候是个大阔佬。
他们在宝塔餐厅门前停下车来,进去吃烤肉三明治。这家餐厅坐落在蒂莫西郊外的一块旷地上,是用拉毛水泥和木料盖的,兼作加油站,里面还有一间跳舞厅。老板名叫红萨米·巴茨,是个大块头。房子这儿那儿到处张贴着招徕顾客的广告,连好几英里以外的公路上都看得见这样的广告:
尝尝红萨米的名牌烤肉!红萨米的烤肉美味可口,名不虚传!红萨米!那个笑眯眯的胖小子!名副其实的烤肉专家!红萨米为您效劳!
红萨米这时正躺在餐厅外面光秃秃的平地上,头钻在一辆卡车下面修车呐,旁边有只一英尺来高的小灰猴子作伴,它被铁链拴在一棵楝树上,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小猴子看见孩子跳下汽车,冲它跑来,立刻往回一窜上了树,爬到最高的树梢上去了。
宝塔餐厅里面是间长条的屋子,黑咕隆咚,一端有个柜台;另一端放着几张桌子,中间空档权当舞池。贝雷一家人拣了自动电唱机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红萨米的老婆,一个肤色晒得通红的高个儿女人,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比肤色还要浅,走过来招呼,问他们想吃点什么。孩子妈往电唱机的小洞口投进一枚硬币,顿时奏出《田纳西圆舞曲》,老奶奶说不知怎的,这支曲子总叫她想站起来跳舞。她问贝雷愿不愿意跳个舞,他只冷冷地回瞪了一眼。他可不象她那样性情开朗,旅行使他感到厌烦。老奶奶棕色的眼睛炯炯发光,脑袋瓜子摆来摆去,做出一副坐在椅子上跳舞的姿态。琼•斯塔要听另外的曲子,好跟着拍子跳跳,孩子妈又往电唱机的小洞口投进一枚硬币,于是放出一支节拍快的曲子,琼•斯塔便走进舞池,跳起踢跶舞。
“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红萨米的老婆站在柜台后面探身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小女儿?”
“不,当然不愿意,”琼·斯塔说,“就是给我一百万块钱,我也不愿意呆在这样一个破烂的鬼地方!”她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多么可爱的小姑娘!”那女人又重复一句,彬彬有礼地作个窘相。
“你不觉得丢脸吗?”老奶奶轻声责备道。
红萨米进来了,叫他的老婆少在柜台那儿磨蹭,赶紧招待顾客。他穿的那条卡其裤子,只齐到胯骨那儿,大肚子象袋粮食似的,耷拉在裤腰上,在衬衫里头颠来颠去。他走过来,在附近一张桌子旁坐下,一连声叹了好几口气,嘴里嘟嚷道:“简直没法办!没法办!”他用一块灰不拉几的手帕擦了擦红通通的脸膛上的汗珠子。“这年头,您真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他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人确实没有从前那样好啦,”老奶奶说。
“上星期有两个家伙闯进来,”红萨米说,“他们开一辆克莱斯勒牌汽车,一辆撞得稀里哗啦的破车,不过没有多大毛病。这两个小伙子,依我看,也还规规矩矩,说是在工厂里干活的。于是,我就让他们灌满了要买的汽油。唉,我干吗要那样做呢?”
“因为你是个好心肠的人!”老奶奶当即答道。
“是啊,夫人,我想就是这么回事,”红萨米说,仿佛深受感动似的。
他的老婆端来吃食,没有托盘,居然一下子把五盘全都端来了,一手拿两盘,胳膊肘上还悬乎乎地托着另一盘。“在上帝的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能让你信得过,”她说。“没有一个人例外,没有一个人哟!”她瞧着红萨米,又重复了一句。
“报上提到那个越狱的、不合时宜的人的消息,你们看到了吗?”老奶奶问。
“他没有马上到这儿来抢劫,我一丁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红萨米的老婆说,“他要是听说有这个地方,准保会来的。他要是听说钱柜里只有两分钱,必定会……”
“得啦,得啦,”红萨米说,“快去把‘可口可乐’给客人拿来吧。”那女人走开了,去端别的东西。
“好人难寻哟,”红萨米说,“样样事情都变得糟糕透顶。我记得当年出外,大门都可以不锁。再没那种好日子喽。”
他跟老奶奶谈论往昔美好的年月。老奶奶说,依她看来,如今出现这种情况,欧洲该负全部责任。她说欧洲那种作法,叫人以为我们全是钱做的咧。红萨米认为谈这些也都白搭,不过老奶奶的话还是千真万确的。孩子跑到大太阳底下看条纹累累的楝树顶端那只猴子去了。它正忙着抓身上的跳蚤,用牙小心嗑着,好象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酷热的午后,他们继续驱车前进。老奶奶打瞌睡了,每隔几分种就让自己的呼噜声扰醒一次。到达图姆斯博罗郊外时,她醒过来了,想起当年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参观过附近的一个古老的种植园。她说那栋房子前廊矗立着六根又大又白的柱子,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两旁种着成排的栎树,直通到大门前。两边各有一个木格子的小凉亭,你跟情人在花园里散步累了,可以在那里歇歇脚。她记得清清楚楚从什么地方转弯就可以通到那里。她明明知道贝雷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去看一所老宅子,可是她越说越想去看看,瞧瞧那对小凉亭有没有坍掉。“那栋房子里还有一堵秘密的夹板墙咧!”她狡黠地说,说的并非实话,却希望人人相信,“传说当年谢尔曼将军③带兵过来的时候,这家人把银器全都藏在里面了,可是后来再也没有找到。”
“嘿!”约翰·韦斯利说,“咱们去瞧瞧!准能找到!咱们把木板全都捅穿,准能找到!现在谁住在那儿?该从哪儿转弯?嘿,爹,咱们能到那儿去转一下吗?”
“我们从来没见过带秘密夹板墙的房子!”琼·斯塔尖声喊道,“咱们到那栋带秘密夹板墙的房子去吧!嘿,爹,咱们干吗不去看看那栋带夹板墙的房子呀?”
“反正离这儿也不太远,我知道,”老奶奶说,“用不了二十分钟。”
贝雷直盯着前方,下巴颏儿板得象马蹄铁一般硬。“不去,”他说。
两个孩子嘁嘁喳喳乱叫起来,非要去看看那栋带夹板墙的房子不可。约翰·韦斯利使劲踹汽车前座的后背。琼·斯塔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哼哼唧唧地诉说他们连假期都过得不开心,从来不能称心如意地干他们想做的事。婴儿也哇哇地嚎起来。约翰·韦斯利猛踢椅背,劲头之足,他爹连腰眼那儿都感到了冲力。
“好,好,好!”他喊道,在路旁刹住车,“你们都给我住嘴,行不行?住嘴一秒钟,好不好?你们要是不消停下来,哪儿也不去啦。”
“去看一看,对孩子也很有教育意义嘛!”老奶奶喃喃着说。
“好啦,”贝雷说,“可是记住,只为这种劳什子停留一次。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车子倒回去差不多一英里,就到了那条该转弯的土道,”老奶奶指挥道。“刚才路过那儿,我记了一下。”
“一条土道!”贝雷嘟囔了一句。
于是,他们掉头朝那条土道驶去。老奶奶又想起那栋房子别的特征,象前厅漂亮的玻璃门啦,大厅的烛灯啦,等等。约翰•韦斯利说秘密夹板墙没准儿藏在壁炉里头吧。
“那栋房子,你们根本进不去,”贝雷说,“你们不认识房主。”
“你们在前面跟主人谈话,我就绕到屋后去,跳窗户进去,”约翰·韦斯利建议道。
“我们宁愿呆在汽车里,”妈妈说。
他们转到那条土道,汽车颠簸地驶了进去,顿时扬起一阵阵粉红色尘土。老奶奶想起当年没有石子路,一天至多能走三十英里路。这条土道,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不少地方还有积水,有时还得在险峻的路堤上来个急转弯。霎时间,他们的车子行驶在山坡上,眺望得见几英里以外茫茫一片青里透灰的树梢;转瞬间,他们又陷入一个红土坑洼里,四处满布尘土的树木都在俯视他们。
“那个鬼地方最好马上出现,”贝雷说,“要不然我就要折回去了。”
这条土道象是一条长年累月没人走过的路。
“没多远了,”老奶奶说,话刚一脱口,脑子里蓦地闪现一个糟心的念头,窘得她满面通红,两眼发直,两条腿一抬,把那个放在角落里的旅行袋碰翻了。旅行袋一倒,老猫咪喵地一声从那个盖着报纸的篮子里窜出来,蹦到贝雷的肩膀上去了。
孩子们摔倒在车厢里,孩子妈紧抱着婴儿被甩出车外,跌倒在路上;老奶奶也给甩到前座上去了。汽车翻了个斤斗,掉进路旁的沟壑。贝雷仍然坐在驾驶座上。那只猫——一只宽白脸,红鼻头,灰条的狸花猫——象条肉虫子似的紧盘在他的脖子上。
孩子们一发现脚还能动弹,便从车厢里爬出来,嘴里嚷道:“出车祸喽!”老奶奶蜷缩在前车厢的踏板上,但愿自己受了点伤,免得贝雷的火气全冲她一人发来。车祸发生前,她脑子里猛地闪现的那个糟心的念头,原来是她方才记得一清二楚的那栋房子并不在佐治亚州,而是在田纳西州。
贝雷用两只手把猫从脖子上揪下来,往窗外面一棵松树那边狠狠扔过去。接着,他下了汽车,先找孩子妈;她抱着哇哇哭的婴儿,呆坐在红粘土的沟沿上,幸好只是脸上划破一个口子,肩膀有点扭伤。“出车祸喽!”孩子们狂热地吱哇乱叫。
老奶奶瘸着腿从车厢里钻出来,琼·斯塔失望地说:“真可惜谁也没死!”老奶奶的帽子依然扣在脑袋上,可是前檐断裂了,往上翘起,形成一个挺时髦的角度,边上还耷拉着那朵紫罗兰的花蕊。除了两个孩子,他们三个人都在沟里坐下来,从惊吓中慢慢苏醒过来,浑身直打颤。
“也许会有辆汽车路过吧,”孩子妈沙哑地说。
“我的内脏不定哪儿受了伤,”老奶奶说,手直揉肋骨,可是没人搭理她。贝雷气得上下牙直打磕碰。他穿一件黄运动衫,上面印着蓝鹦鹉,脸色跟运动衫一般蜡黄。老奶奶决定不提那栋房子是在田纳西州了。
路面要比他们坐的地方高出十英尺,他们只能望见路那边的树梢。还有更多的树木,在他们陷进去的那个沟壑后面,苍郁而挺拔。几分钟过后,他们看见远方山坡上有辆汽车朝他们这个方向慢慢驶来;车里的人好象在注视他们。老奶奶站起来,使劲挥动两只胳臂,好让人家注意。汽车继续慢吞吞地开过来,时而在转角处隐没,时而又冒出来,驶到他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山坡时,蠕动得越发慢了。它就象一辆又黑又大、破旧不堪的柩车,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车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土道上停下来。司机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们所坐的地方,不发一语。接着,他回头跟另外两个人嘀咕了几句,三人便一块儿从汽车里下来。一个是胖胖的小伙子,穿一条黑裤子,上身是件红运动衫,胸前印着一匹飞驰的银色骏马。他溜达到这家人的右边,站在那里,半咧着嘴,狞笑地盯视着他们。另一个小伙子,穿一条卡其裤子和一件蓝条的外衣,头戴一顶灰礼帽,帽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他慢吞吞地踱到这家人的左边。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司机下了车,站在车旁低头瞧着他们。他比另外两个人年纪大,头发有点灰白了,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显出一副堂堂学者的派头。他生就一张马脸,皱纹挺多,没穿衬衫,也没穿背心,下身是条绷得很紧的蓝色劳动布裤子,手里拿一顶黑帽子和一管手枪。两个小伙子手里也有枪。
“我们出车祸啦!”孩子们扯起尖嗓门喊道。
老奶奶有股奇特的感觉,好象认识那个戴眼镜的人,面熟得很,仿佛已经跟他认识一辈子了,可就是想不起他到底是谁。那人离开汽车,朝沟下走来,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免得滑倒。他穿一双棕白两色的皮鞋,没穿袜子,脚腕子又红又瘦。“你们好,”他说,“我瞧见你们翻了一个滚。”
“翻了两个滚,”老奶奶答道。
“不,一个滚,”他纠正道。“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海勒姆,你去试试他们的车子还能开动不,”他悄声对戴灰帽子的小伙子说。
“你干吗拿把手枪?”约翰·韦斯利问。“干吗拿枪啊?”
“太太,”那人对孩子妈说,“你能不能叫两个孩子挨着你坐下来?我一见孩子就心烦。我要你们一块儿坐在原地不动。”
“你凭什么支使我们?”琼·斯塔问。
他们身后的树林象一张咧开的大黑嘴。“过来,”孩子妈说。
“你瞧,”贝雷突然开口了,“我们现在处境十分尴尬。我们……”
老奶奶啊的尖叫一声,猛地爬起来,瞪着两只大眼。“你敢情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她说,“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老太太,”那人说,微微一笑,仿佛被人认出来不由得自鸣得意似的,“不过,老太太,要是您没认出我是谁,也许对您全家倒会更有利些。”
贝雷很快掉过头来,跟他妈嘟哝了几句,连孩子们听见都吓了一大跳。老奶奶呜咽起来。那个不合时宜的人脸涨得通红。
“老太太,”他说,“别难过。有时一个人说话并非出自本意。我想他原本没打算跟您这样说话。”
“你不会杀害一个妇道人家吧?”老奶奶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干净手绢使劲(扌厌)了(扌厌)眼睛。
不合时宜的人用脚尖在地上钻了个洞,又用脚把它填平。“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下毒手的,”他说。
“听我说,”老奶奶几乎象是在尖叫,“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象匪徒之辈。我知道你准是好人家出身!”
“对了,老太太,”他说,“世界上最好的人家。”他笑了,露出一排整齐而结实的白牙齿。“上帝再也没造出比我妈更好的女人了,我爹心地也跟赤金一样纯洁,”他说。那个穿红运动衫的家伙绕到这家人的背后站住,手枪别在胯骨那儿。不合时宜的人蹲了下来。“博比•李,看住这两个孩子,”他说。“你晓得他俩搅得我心神不定。”他瞧着面前挤作一堆的六口人,似乎有点发窘,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咦,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他抬头看了一眼说。“不见太阳,可也没有云彩。”
“是啊,今儿天多好,”老奶奶说。“听我说,你不该管自己叫不合时宜的人,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眼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别说话!”贝雷嚷道,“全都闭上嘴,让我一个人来应付这局面!”他象运动员那样蹲伏在地上,仿佛要起跑,可是并没动窝。
“谢谢您的恭维,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用枪托在地上画个小圆圈。
“这辆车修好,起码得花半个小时,”海勒姆望着汽车凸起来的顶篷,提醒了一句。
“那你和博比·李先把他跟那个男孩带到那边去吧!”不合时宜的人指着贝雷和约翰·韦斯利说。“这两个小伙子要问你点事,”他又对贝雷说,“请跟他们到那边树林里走一趟吧。”
“您瞧,”贝雷说,“我们现在处境非常尴尬,稀里糊涂得还闹不清怎么回事呐!”他的声音嘶哑,两眼跟他衬衫上的蓝鹦鹉一般蓝而殷切。他一动也没动。
老奶奶抬手整理整理帽檐,好象也要跟儿子一块儿进入树林,可是帽檐不幸脱落在手中,她楞在那里,瞪着手里拎着的帽檐,过了半晌才松手让它落在地上。海勒姆揪住贝雷的胳膊,象搀老头儿那样把他搀扶起来。约翰•韦斯利紧拉着爸爸的手,博比·李跟在后头,他们朝树林走去。刚要进入阴森森的树林,贝雷一转身,靠在一棵光秃秃、灰暗的松树干上,喊道:“娘,我一会儿就回来,等着我!”
“眼下就回来吧!”老奶奶尖声喊道,但是他们还是消逝在树林里了。
“贝雷,我的儿啊!”老奶奶凄惨地嚷道,可是她发现自己正在瞧着蹲在她面前的不合时宜的人,便绝望地对他说:“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您可一点也不象坏人!”
“不,我不是一个好人,”不合时宜的人好象仔细掂量了一下她的话,然后说道:“可我也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我爹说我跟我的兄弟姐妹不一样,是另一个品种的狗崽子。‘你知道,’我爹说,‘有人一辈子也没问过一个为什么,可是另有一些人总爱刨根问底。这孩子就属于后一种人。他将来准会到处惹是生非!’”他戴上黑帽子,突然仰视天空,又朝树林深处张望一下,仿佛又有点发窘。“很抱歉,我在你们两位太太面前光着上身,”他说,耸耸肩膀,“我们一逃出来,就把囚犯衣服埋掉了。没有更好的改善之前,只好凑合有什么穿什么。这几件衣服也是向几位遇到的人借来的呢,”他解释道。
“没什么关系,”老奶奶说,“贝雷的箱子里也许还有件替换的衬衫。”
“我这就去看看,”不合时宜的人说。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啦?”孩子妈嚷道。
“我爹是个了不起的人,”不合时宜的人说。“你怎么也抓不着他的把柄,尽管他从来没跟官方发生过什么麻烦。他就是有办法对付他们。”
“你要是肯试着那样办,也可以成为一个堂堂的正人君子,”老奶奶说,“想想看,要是能安顿下来,舒舒服服过日子,不用成天价想着有人在追捕你,那该多好啊!”
不合时宜的人一个劲儿用枪托在地上刮土,仿佛在考虑这个问题。“是啊,老太太,总是有人在追捕你,”他喃喃说。 老奶奶发现他帽子下面的肩胛骨挺瘦,因为她正站在那里瞧着他。“你祷告吗?”她问。
他摇摇头。老奶奶只看见那顶黑帽子在他的两块肩胛骨之间晃来晃去。“不祷告,”他说。
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紧跟着又是一响。随后一片静寂。老奶奶猛地扭过头去。她听得见风从树梢吹来,象是心满意足地抽了口长气似的。“贝雷儿啊!”她叫唤道。 “我在唱诗班里唱过一阵子,”不合时宜的人说,“我什么都干过。服过兵役,陆军啦、海军啦,国内国外都驻扎过,结过两次婚,在殡仪馆里当过差,铁路上干过一阵子。此外,种过庄稼,遇到过龙卷风,还见过一个男人活活给烧死。”他抬头瞧着孩子妈和小姑娘,她俩紧紧偎在一起,脸色惨白,目光发呆。“我还见过一个女人让人鞭打呐!”他说。
“祈祷吧,”老奶奶说,“祈祷吧……”
“我记得自己从来也不是个坏孩子,”不合时宜的人用一种近乎轻柔的声调说,“可不知在哪里做了点错事,就被送进教养院,活活给埋没了。”他抬头注视着她,好让她注意听。
“那正是你该祷告的时候,”她说,“头一次你被送进教养院,是为了什么呀?” “你向右转是堵墙,”不合时宜的人又仰起头来,凝视万里无云的天空,说道,“你向左转,还是堵墙。抬头是天花板,低头是地板。我忘了自己干了什么,老太太。我坐在那儿,冥思苦想,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什么错事,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想起来。有时觉得快想起来了,可是总没有个结果。” “他们可能错判了吧?”老奶奶含含糊糊地问。
“没有,”他说,“没弄错。他们有白纸黑字的证据。” “你别是偷了什么东西吧?”她问道。
不合时宜的人冷笑一声。“谁也没有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他说,“教养院的主任医师说我犯的罪是杀死了亲生父亲,可我知道那是瞎说八道。我爹是一九一九年闹流行性感冒时死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葬在霍普韦尔山浸礼会教堂的墓地,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
“你要是祈祷,”老奶奶说,“耶稣会帮助你的。”
“说的是,”不合时宜的人说。
“那你干吗不祈祷啊?”她问道,突然高兴得浑身颤抖。
“我什么帮助也不要,”他说,“我自己干得蛮好。”
博比·李和海勒姆从树林里从容地走出来。博比·李手里还拎着一件印着蓝鹦鹉的黄衬衫。
“博比·李,把那件衬衫扔过来,”不合时宜的人说。衬衫嗖地飞过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把它穿上了。老奶奶说不出这件衬衫给她带来了什么回忆。“不,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一边说,一边扣扣子。“我发现犯罪没什么了不起。可以干这件事,也可以干另一件事,杀人啦,从他的车上拆下一个轮胎啦,都一个样,因为迟早你总会忘掉自己干了些什么,而且要为这受到惩罚。”
孩子妈呼哧呼哧地喘气,好象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太太,”他问道,“你和小姑娘愿不愿意跟随博比•李和海勒姆到那边去同你丈夫会合?”
“行,谢谢,”孩子妈有气无力地说。她的左胳膊不听使唤地来回晃悠,另一只胳膊抱着睡熟了的婴儿。她吃力地往沟坡上爬,不合时宜的人说:“海勒姆,搀一把那个女人。博比·李,你拉着小姑娘的手。”
“我不要他拉着,”琼·斯塔说。“他那副模样让我想起一头猪。”
胖小子脸涨红了,笑了笑,抓住小姑娘的胳臂,紧跟在她妈妈和海勒姆身后,把她拖进树林。
老奶奶发现如今只剩下她和不合时宜的人单独在一起,反倒说不出话来了。天空既没有一块云彩,也没有太阳。她周围除了树林,什么也没有。她想告诉他应该祷告,张了几次嘴,又闭上了,没吭一声。最后,她发现自己在念叨“耶稣啊!耶稣啊!”意思是说耶稣会帮助你,可是从她那种口气听来,倒象是在咒骂耶稣。
“是啊,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仿佛同意似地说,“耶稣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他的处境跟我差不离儿,只不过没犯什么罪罢了,而他们却能证明我犯过罪,因为他们有我犯罪的白纸黑字的证据。当然罗,”他说,“他们从来也没有给我看过我的罪证,这就是干吗现在我干脆自己签字。我老早就说过自己签字,好汉做事好汉当,然后自己保存一份原件。这样你就知道自己到底干过啥,可以衡量一下所受的惩罚跟所犯的罪是否合情合理,最后你可以拿出点凭据证明自己被惩罚得一点也不公平。我管自己叫不合时宜的人,”他说,“因为我没法认为自己被处罚得合情合理,罪有应得。”
树林里传来一声尖叫,紧跟着是声枪响。“老太太,有人没完没了地受惩罚,而别人却从来也没挨过罚,您认为这合乎情理吗?”
“耶稣啊!”老奶奶喊道,“你出身高贵,我知道你不会枪杀一个妇道人家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家抚养大的!耶稣啊!你不该枪杀一个妇道人家。我可以把我带的钱都给你!”
“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说,望着树林深处,“从来也没听说过死尸赏小费给抬棺材的人的。”
又传来两声枪响,老奶奶象一只讨水喝的喉咙干燥的老火鸡那样扬起头来啼叫,“贝雷儿啊,贝雷宝贝儿啊!”心似乎都快碎了。
“只有耶稣能叫人起死回生,”不合时宜的人接着说。“他不该那么做。他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如果他照他所说的那样做,那你最好抛弃一切,追随他去吧。如果他没有那么做,那你最好尽情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吧——杀个把人啦,放把火烧掉那人的住房啦,要不然对他干些丧尽天良的事。除了伤天害理,别无其他乐趣。”他说着,嗓音几乎变得象是在嗥叫。
“也许耶稣没有叫人起死回生过,”老奶奶喃喃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头晕眼花,扑通一下坐倒在沟里,两腿歪扭着。
“我没在场,所以不敢说他没干过,”不合时宜的人说,“我真希望当时在场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捶地。“我没在场,确实不对,因为要是在场,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听着,老太太,”他提高嗓门说,“我要是在场,就会知道怎么回事啦,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儿了。”他的嗓音好象要炸裂了,老奶奶头脑突然清醒了一下。她看见那家伙的脸歪扭着,离她自己的脑袋不太远,仿佛要哭似的,她便小声说道:“唉,你也是我的一个孩子,我的一个亲生儿哟!”她伸出两手,抚摸他的肩膀。不合时宜的人猛地闪开,好象让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朝她胸口砰砰砰连开三枪。然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擦灰。
海勒姆和博比·李从树林里走出来,站在沟渠上面俯视着老奶奶,她半躺半坐在一摊鲜血里,象孩子那样盘着腿,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仰视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不合时宜的人不戴眼镜,两眼显得暗淡无神,现出一圈通红的眼窝。“把她弄走,跟其他几个人扔到一块儿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只在他脚边磨蹭的猫拎起来。
“这位老太太真够贫嘴的,是不是?”博比·李说,哼着小调从沟渠上滑下来。
“她要是一辈子每分钟都有人没完没了地冲她开枪射击,”不合时宜的人说,“她也会成为一个好女人的。”
“挺有趣!”博比·李说。
“住嘴,博比·李,”不合时宜的人说,“人生根本没有真正的乐趣。”
①这里借用了美国畅销小说《飘》的书名,指已不存在了。 ②即“埃德加·阿特金斯·蒂加登”,这个姓名每个字的头一个字母,拼起来,恰是“吃”的意思。 ③威廉·谢尔曼(1820—1891):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北军将领,1864年9月率军攻占佐治亚州亚特兰大,使这一地区遭到浩劫。他的名字在南方一直受人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