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谈水浒之五
一
读水浒传,很多人最爽的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快意恩仇。
读完水浒传,却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快意恩仇。
因为快意恩仇的结果,无不是被逼上梁山;逼上梁山的结果,也无不是快意恩仇不再。
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直打的“磬儿、钹儿、铙儿一起响”,何等畅快淋漓,结果却是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一道烟走了”。
武松怒杀潘金莲西门庆,醉打蒋门神,何等英雄豪杰,却也因此跑路,沦落到村落小酒肆抢店家酒食,还被抓起来被藤条抽打,最后也只能投靠宋江,共上梁山。
李逵最是坚持快意恩仇的人,一直杀人如麻、饮毛茹血,只因宋江一点恩情就涌泉相报、终生相随,结局不过一杯毒酒含泪了却这恩仇。
林冲是最不坚持快意恩仇的人,高衙内欺负老婆忍了,高太尉栽赃陷害忍了,还阻止鲁智深帮他快意,一忍再忍,依然忍无可忍,好不容易快意一回,换来走投无路逼上梁山。
宋江也是没有快意之人,逞一时之快施恩于晁盖,却一饮一啄,丢了官职跑路;再酒后快意作诗,终于落草为寇。
更有那些被自己兄弟、朋友逼上梁山的好汉,或家破人亡,或无端受牵连,有气没地儿撒,有仇没处报,还得跟仇人一起称兄道弟,哪里有什么快意恩仇?
二
水浒传老被人批三观不正,不是抨击嗜血好杀,教坏小朋友;就是鄙视愚忠昏君,满脑子封建。然而水浒传本就沿袭了史记《刺客列传》《游侠列传》的精神。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你能说他看不清秦统一六国的历史大势,愚忠于不思进取、投机取巧的太子丹?豫让报恩如李逵,不管智伯是非只论恩情在心,被赵襄子放了还要再刺杀,你能说他不识好歹不分善恶?聂政如武松报知遇之恩,不管施恩是不是和蒋门神黑吃黑争地盘,谁把我当人看(把聂政母亲供起来)、与我结为好友,我就给谁当枪开路,你能说他只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缺?
都不是,这是快意恩仇!
连现在被奉为武侠圭臬的金庸,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都脱胎于宋江给梁山好汉定义的替天行道。郭靖抗元、死而后已,一如宋江接受招安后征辽征方腊田虎,怎么宋江就成了世人心中的反面人物?
所以,一切以现代眼光评判历史人物都是耍流氓!
黑格尔说:无知者是不自由的,因为和他对立的是陌生的世界。人们往往把任性也叫作自由,但任性只是非理性的自由。脱离了盲目快意恩仇的梁山好汉,才成为了有意识有主见的群体,而不是从英雄沦落为强盗,从强盗再蜕化成禽兽。
宋江给好汉们启蒙,让他们从懵懂少年、热血青年变成了“四有新人”,但当时的时代却不适合他们生存。大部分好汉们为官,仍然会嫉恶如仇,仍然会意气用事,直到把自己坑死,再度反下“天宫”。
悲剧是快意恩仇的最终归宿,也因此有了更高的价值追求。
郭解亦是如此,无论他如何从心狠手辣的山野小流氓到通晓事理的汉代第一大侠,他都代表了一股势力。连卫青都开始为郭解说情时,汉武帝早已埋下了杀心。
司马迁对刺客的评价是“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对游侠的评价是“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刺客与游侠的共同之处,皆抽象成为梁山好汉们的豪爽直敢、嫉恶如仇——这是快意恩仇的精神价值所在。
三
现实主义的快意恩仇适合乱世,大乱出大快意大流氓,小乱出小快意小流氓。大流氓如上海滩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他们非但要承担个人的快意恩仇,还要匹夫有责地在国家的快意恩仇中做抉择,于是有人选择私下抗日有人选择当了汉奸。小流氓如古惑仔时代的香港,正面和反面人物皆是流氓,洪兴也砍人也收保护费,只不过盗亦有道不卖白粉,留下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恩怨情仇。
升平盛世,我们只能从新派武侠中寻觅快意恩仇。然而金庸古龙的作品一再翻拍,却越拍越鸳鸯蝴蝶,越拍越空中楼阁,越拍越男欢女爱,武技神化、隔山打牛,女星妖艳、男星粉头,情意绵绵、快意难觅,风骨不再、侠义无存。
99年的小李飞刀,尚有如下经典的对话:
阿 飞:壶中有酒。
李寻欢:酒后高歌磨剑。
阿 飞:好,好,人生有梦。
李寻欢:梦中快意恩仇。
阿 飞:酒后,酒后高歌磨剑。
梦中,梦中快意恩仇。
大哥,名利呢?
李寻欢:名利,哈哈哈,脚下踩。
阿 飞:情义?
李寻欢:情义两肩挑。
2年后的飞刀问情,早已把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精神丢的精光,只剩下一地破飞刀的俗烂。
四
当下的时代,没有快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恩仇。
没有快意,只不过多了些压抑,多了些约束,但仍是现代社会的必由之路。没有恩仇,却开始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伸头说完风凉话缩头自当安全龟的犬儒大行其道。
这也是文学影视作品格调越来越低市场越来越好的原因。
我们恰逢升平,我们不再光脚,我们生存生活的压力如影随形,我们快意恩仇的代价也越来越大;我们也越来越聪明,越来越精明;我们更愿意在命运的枷锁上蝇营狗苟,失去精神的自由,换来物质的富足;我们学会妥协,学会把政治权谋用于社会人际;我们穿上了精致的鞋,也因此裹上了精神的足。
我们对恩仇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我们期待的快意,无关恩仇,有的只是“喝最烈的酒,艹最爱的女人”,这种快意恩仇,不过逞一己之私、一时之快,缺了李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迈,更没有汪曾祺栀子花去TM就要这样香得痛痛快快的独立。
其实,快意恩仇,不是非要拳打脚踢、动刀动枪。王荆公一生锐意改革,怀家国民生之念、报神宗知遇之恩,御保守派斗争之仇,却处处碰壁、郁郁退隐,但一首“糟粕所传非为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谁能说不是另一种快意恩仇的境界?
我们丧失的,不是水浒传里快意恩仇的形,而是梁山好汉快意恩仇的神。快意恩仇的精神,如同留不下的都市回不去的故土一样,成了夹缝中挣扎的怀旧;快意恩仇的行动,亦如很多人脑海中翻腾的英雄救美却最终灰溜溜好汉饶命一样,成了现实生活的幻觉。
以上图片均来自百度图库。
文章个人观点,欢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