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气

洋气

大民

在奶奶和她的姐妹们的词典里,没有“时尚”这个词,表达相同的意思时,用的是“洋气”。看见时髦女孩走来,爷爷奶奶会说“这个闺女穿得真洋气”。这个词没有贬义色彩,是诚恳的赞赏。甚至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们表达对新鲜事物的态度,也都喜欢用“洋”字。洋油、洋火、洋胰子、洋布、洋酒……什么东西,沾了“洋”字,几乎就是“新鲜”“好”的意思。

我觉得这是一种文化的集体无意识,是上千年超稳定的社会环境养成的对于新鲜事物的直觉判断。那时候,新鲜东西很少,代际之间的传承,几乎是没有增减的。就跟一个古老的山村,大家互相熟悉,一切都在眼里心中,别说来了一个生人,会出现全村围观的情景,就路边多了一颗草,都能被发现,大呼小叫,惊动老少。边城、芙蓉镇大致是这样的地方。大凡新鲜的,都是从外国来的。所谓西风东渐,所为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所谓资本主义、买办资产阶级,民族资本家,都是1860年以来逐步出现在我们生活种的“异质”,这些东西基本上来自外国,乘坐轮船从大洋之外的人(简称“洋人”)带来的。他们所带来的风格、味道、做派,就是“洋气”。

对于过分时尚的东西,奶奶好不客气的用了“浪”。“浪”这个词,在吉林、辽宁,是漂亮、时髦的意思,基本上是褒义词。东北二人转里,有“大姑娘俏来大姑娘浪”的唱词。但是在山东奶奶这里,浪,就是风骚、风流、不着调儿,在男女关系上不够严谨的意思。看见女人花枝招展、描眉画眼、扭扭捏捏的走过来,奶奶们先是恶狠狠的看一眼,眼光像刀子一样锋利,会对着那人的背影吐唾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浪得不轻!”“看她这个浪样子!恶俗(wu su)死了!”

其实,集体无意识的形成,绝非朝夕之功,形成或者毁坏,都要慢慢来。过“洋节”也是如此。上个世纪刚刚开放的时候,港台流行音乐入侵大陆。穿衣暴露太多,音乐过分靡靡,歌词十分肉麻或者露骨。他们的器物倒是比较容易接受。文化得慢慢来。对于港台文化,刚刚接触的时候,也有些本能的反抗,不美,不适应,不符合我们的审美观。慢慢的,他们的收录音机来了,大喇叭裤来了,精致的西洋点心来了,总之凡我们日常所需,都有对应的洋式样出现。敢情那些外国人,港台地区的人,也跟我们一样有相同的生理需求和物质追求。不知不觉中,对他们的文化,尤其是流行文化的排斥,就减轻了,半推半就了,到最后,就主动争取了。

奶奶第一次喝啤酒,不是洋品牌,是青岛啤酒。不是原产青岛的青岛啤酒,是青岛啤酒厂在我们老家开了分厂,免费送给奶奶品尝。奶奶在大家的簇拥下,小心翼翼用舌头尖儿品尝了一小口,马上吐了出来。嚷嚷道,这不是猪食清子(猪食的液体部分)吗?难喝死了。快扔了,快扔了。旁边的人错愕不已,但是纷纷尝试,大多数都说不好喝,还有的说,别倒了,送给我回家喂猪吧。有年轻的小伙子喝了,觉得不错,爽口,清香,没有拒绝。后来,啤酒开始流行,三年之后,喜欢喝白酒的奶奶主动要求喝啤酒。她说,这玩意儿不是酒,但是有酒的劲头儿。从此爱上了啤酒,放弃了白酒,一直到97岁无疾而终。酷爱喝啤酒的农村老太太,你听说过第二个吗。这就是时尚,不经意就引领潮流了。

文化这东西就是这样。失去是慢慢的,得到也是慢慢的,在后边推动这个改变的,是综合实力,是实用价值,是社会思潮,是领导提倡,总之非常复杂,是“合力”促成。“文化三自”,也不是朝夕之功。西洋的东西,从不适应到适应,到习惯成自然,再到有点反感,开始排斥,背后都有某种力量在推动。10年前过洋节,自然而然,十分美好,没有人感觉不对劲儿。去年有反对过洋节的声音了,今年反对圣诞节的明显增多了。西安某大学采取管理手段,不允许学生过圣诞节,温州教育局发通知不允许平安夜搞圣诞主题的活动,还有成都的青年在街上搭起横幅,表达对传统文化的珍惜和对西洋文化的排斥。

这就是觉醒的开始。用不了多久,随着中国人对西方世界的认知更加全面,和综合国力的逐渐提高,老百姓不知不觉就会改变自己的观念。崇洋媚外?我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我有病啊。

如果奶奶活着,她会不会反对圣诞节呢?不知道,有可能。因为奶奶是个喜新厌旧的农村妇女,不排斥新鲜的东西,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专家说,这是她长寿的秘密,心态年轻。我说,当她感觉到西洋节日也不新鲜了的时候,一定会想起遥远的传统节日。那些传统的东西,才是她灵魂深处的东西,也许从来就没有离开,只是暂时被遮蔽。只要她愿意,召之即来。某一天早上,她忽然喊出来“什么外国鬼子的破节,浪死了,恶俗(wu su)银(人),别窝囊(弄脏)了我的眼!”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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