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陈苑的长相乍一眼看,并不能让人确定她是不是生在这里的本地人。黑色的、略带自然卷的头发,比亚洲人偏白、却不像白种人的皮肤,以及瞳仁里透着的淡淡的棕,以至于受助于她的这位太太一时咬不定该怎么和她沟通。
“夫人,您的橙子。”
听到她不算生硬的法语,太太展颜,露出十分的欢喜,说自己英语不灵光,还怕你不懂法语没法感谢你。
等她们将落散一地、从集市才带回的水果、杂物都归置齐,陈苑蹲在车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爸以前是如何只用一根树枝就能把这种单车的链条上回去。这时候,她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May I help you?”
陈苑听到有人主动施以援手,不由窃喜,可等她抬起头瞧见那人的脸时,喜又转为了满满的诧异,心里不禁道:
“我去,不是这么巧吧!”
他居然是……
陈苑震惊着,站起来让到一边忘记了回话,连一点礼貌性的示意也没有,只眼看这个穿着随性、却又很有气质的大个子放下包,到路边折了条枯枝,对着车子摆弄起来。陈苑觉得这似乎有点不太真实,可实际上,她也早就做了要见到他的准备,只不过没想到,他们的会面竟来得如此意外。陈苑稳了稳心神,试着跟他搭了句话:
“中国人?”
大个子一愣,旋即抬起头,看着这副略显西方的面孔,带出些笑意:
“你会讲中文啊?在中国留过学吗?”
说完又回头专注于车子的链条,脸上本就不深的暖意一下子黯淡消融。
“不,我很早就在北京生活了,我这次来找我爸。”
“北京啊。”
大个子挑出了这个地点,重复一次便不再说话。
“你来这儿旅行吗?”
一句明知故问,陈苑当然对这个人来到蒙特利尔的目的一清二楚。陈苑不知自己如此是否略有贸然,可还是不想放弃与他交谈的机会。她想要更多地去触碰这个人,于她而言,此前对他模糊印象的拼凑,还只停留于身边人每每提及时,或扼腕、或轻蔑的欲说还休。
“嗯…不算,出差吧。”
大个子顿了下,手上一使劲,把最后一小节链条扳回了原位,脚踏板顺利地重新带动了车轮。
“工作之余可以逛逛,蒙城很漂亮。”
大个子上好链条,起身接过陈苑的湿巾擦手,他脸上是笑着的,语气里却还刚才一样,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好,有空会转一转。”
说完,大个子拿起包径直离开。而他没走出几步,又被追来的陈苑叫住:
“嘿!…我爸煮的栗子,你尝尝吧。”
陈苑的个子不矮,手自然也不会小,她从宽大的上衣兜里满满抓出一把,递了过去。
“谢谢,我蛮喜欢栗子的。”
大个子说着接下,转手揣到自己兜里,几乎看不出地点头笑了下,便转身走了。
陈苑走在路上,残着淡雪的落叶被她踏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冷。这是她对这个大个子最直观的第一感觉。和以前听说过的他的忧郁沉默倒算一脉相承,可一个愿意对路边的陌生人毫不吝啬善意的人,又怎么会是骨子里真的凉薄的人呢。
陈苑攥在手里来回摩蹭的手机还是被点亮了屏幕。
“叔,他到了,我应该是在公司附近碰见他了。”
刘征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他身边的陈捍东正彷徨地盯着时钟,盯得让他的眼神都有些失焦。
2.
绕过“东升”的前台,走出不远就是它的会议室。“东升”的规模说不上什么巨鳄,但在加拿大的华资企业里面还算立得住脚。它以进出口贸易起家,中道没落,却也因抓住了国内市场的好时机触底反弹。正当如鱼得水时,“东升”突然宣布转战地产,还有传闻称董事会打算启用一个不见经传的新人来全权负责,最后随着一个业内老手坐镇“东升”设计部,传闻也就成了空穴来风。
会议室内已人头攒动,到会的设计师和项目相关人员不少,这次“东升”要做的是一个中加联动的项目,因此请来的也都是各地建筑行业的顶尖好手,而这其中,也包括Lam Lan。
Lam进到会议室,有几个熟人同他寒暄。Lam从加州理工大学毕业后几年,就在LA一战成名,有着相当漂亮的履历。从毕业开始,他就一直在西岸最好的一间事务所跟着一个资深的大牛学习,离开后又去进修将近两年,再度杀回行内已经是一个新晋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也从单纯的设计转型去做了项目管理,如今也算业内有口皆碑的PM。
他今天的打扮非常随意,黑框边眼镜,米色圆领的基本款上衣,水洗牛仔裤,浅棕色马丁靴,看上去人畜无害,斯文又没有攻击性,颊上的一点未清理的胡茬甚至还让他显得像个颓丧无能的草包,可跟他合作过的人都会知道,不管这个人平日相处起来多么随和、风趣,他在工作中也是不折不扣的“铁将军”,更是供货商施工方眼里的“硬骨头”,想从他手里钻空子捞好处,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和他们正聊着,屋子那头渐渐安静,会议即将开始,Lam找了一个跟主位距离适当的地方坐下来。
陈捍东走进会议室时,正在转着笔看文件的蓝宇被他一眼瞄到。并不只是因为那张陈捍东无比熟悉、又与从前几乎别无二致的脸,即使与他素昧相识,这个人的打扮也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在一群一丝不苟、西装革履的职员之中,他像是一个误闯商场的落魄街头艺人,不时写写画画的悠然姿态不像工作,倒像是坐在教堂阶梯前,照着某尊雕像不经心地信手涂鸦。这样的他,孑然遗世,透出些不食烟火的清冷,又有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玩世不恭。陈捍东和刘征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摇头浅笑。
这个蓝宇,真是永远有他的一套。
蓝宇低着头,心却时刻被周围的变化而牵动。他知道陈捍东已经站在了桌子那头。陈捍东正等待秘书分发完会议材料,这时正递到蓝宇手上,他的目光也跟着移了过去。蓝宇抬了头,两个人就这么看到了一起。
前些年还年轻的时候,蓝宇也有想过再见到陈捍东会是怎样的情景。他觉得自己会因感受到那种刹时间打穿心底的波涛汹涌而失控。然而在他真正和陈捍东目光相接时,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寻常,陈捍东轻轻松松地对他微笑,他亦如此,甚至还朝着他挑了挑眉。这样短暂的相对后,会议开始了。
这个项目蓝宇是中途接手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北京部分的设计。当时“东升”找到自己的公司要求合作时,蓝宇就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暂时还有其他需要收尾的案子,才把前期跟进交给了同所一个信得过的设计师,如今手头的工作清了,也就没理由不来帮忙。
散会之后,陈捍东立刻赶去了另一个会议室听他不在公司这半年的财务总结,并没有再跟蓝宇说上话,刘征过来寒暄了几句,又匆匆地离开了。陈捍东会开到一半儿时才猛然回过神,刚刚竟没跟蓝宇打个招呼让他略等等自己,这一来又不知什么时候能碰到机会说话儿,心里又恼又慌。
而等陈捍东回到办公室,助理告诉他蓝宇在办公室等时,他不自知地露出了微笑,可不多时,又有一种无措的感觉包裹了他。
开门前的那一刻,他开始心疼和扼腕他和蓝宇间空白的、浪费掉的二十年。
“你没回去啊,刚刚开会前就想着留你,一有事儿给岔过去了,还好你没走。”
陈捍东正说着,就推门进来,想用一点漫不经心来掩饰心里的波动。
蓝宇从陈捍东的桌边站起来,好不容易等到人,他却觉得心里凉了半截。蓝宇辩不清陈捍东这话是发自真心,还是官方的应付,只是听过之后心里生出些窘迫,好像自己如此在这儿等着他有欠妥当,于是也赶忙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嗯,有点事情找你。”
陈捍东笑着大步上前,热情地拍了下蓝宇的背说:
“快坐快坐,别站着说话!”
陈捍东的动作很连贯,但眼神却始终不敢认真地落在蓝宇身上。直到在椅子上坐定,陈捍东才抑制住了自己想好好拥抱蓝宇的冲动。
“怎么样?都还好吗?”
陈捍东先开了口。
“嗯,都好。”
“你也挺好的?”
蓝宇也问道。
“挺好的,一直挺好的…”
不等陈捍东继续说下去,蓝宇打断了他:
“对了,”
蓝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推到陈捍东面前:
“这个是我去上学的时候你拿给我的,用了的现在都补上了,我没跟你客气,用它捞了第一桶金呢。”
这就是蓝宇,陈捍东知道。这钱其实就是陈捍东给他去美国读书用的,是给的,而不是借,或是支助,到头来却被蓝宇如此郑重地还了回来。若是放在从前他们还在一起的光景里,陈捍东定要在心里蔑视他的清高,或者别扭他的见外,而如今时过境迁,他只有默然接受的份儿。
“帮上你了就好。”
这时,两个人都没话了。这样尴尬的气氛弄得蓝宇把想好要聊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只想溜了再说。
“嗯…那就先这样吧,我们等下次会议的时候再见。”
听到蓝宇这就要离开,陷于紧张的陈捍东忽然清醒过来,却也一时再想不到什么留他的理由,慌乱下,他说:
“你在这儿等着我,就是为了给我这张卡?”
“不…不是啊,是想来和你打个招呼,来看看你的。”
蓝宇试图掩饰什么的慌张,看在陈捍东眼里却变成了难堪,仿佛他问的这句话,倒是让蓝宇不得不这么应付自己。
“回去吧,听说你是夜里的飞机来的,也该补补觉。”
蓝宇一愣,本以为自己这么说之后,陈捍东怎么也会留他再聊一聊,而话已至此,他也只好起身告退。
陈捍东看着他的背影,像无端被塞进一颗话梅,整颗心酸得缩在了一起。
陈苑整个下午都在闲置的办公室里待着,画画图,看看书,又画画图,可心思既没在图上,也没在书上,总寻思着旁边屋子里那场“世纪大会面”会是怎样的情景。
每每想到这儿,她都觉得自己有点八卦,可自嘲之后剩下的,还是对那边老陈同学的惦记。她看着下班时间快到了,老陈也该搞定了一切,她打算到老陈办公室去,随便吓吓之前在路边偶遇的那只大个子。
她刚出门,就看见蓝宇一个人往电梯间去,老陈并不在。她有点纳闷,情急之下没管别的,直接跑了过去。
“哎!你等一下!”
蓝宇迟疑地回过头,发现确实是在叫他,而这女生正是刚刚在路上碰到的那个。
回头的功夫,蓝宇才第一次仔细瞧了这个姑娘,她眉眼间的某些东西让蓝宇隐约觉得熟悉。
“那个…其实…我认得你。”
陈苑显得有些吞吐,这也更加证实了蓝宇的推测。
“你是…Sunny?”
蓝宇带着八成把握,叫出了这个从陈捍东的来信中知道的名字。
“哦,是我。”
蓝宇看着眼前这个出落得十分标致的女孩,那些无声流过的、虚无缥缈的时间轨迹,仿佛统统凝结在了她身上。有时蓝宇会听自己有孩子的朋友说起这样一种感觉,很多时候觉得自己还像一个晃晃荡荡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可孩子的一天天的长大却会像一个坐标系,把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变清晰地具象起来,时刻提醒着人“Not a child anymore”。
而这个孩子身上凝结记录的,就是陈捍东那段不属于他的时光。
“你好啊,我是蓝宇,你可以叫我Lam。”
果然,大人们都是落落大方的。陈苑握住蓝宇伸出来的手:
“我中文名字叫陈苑,阆苑仙葩的苑,我爸起的,叫我Sunny也行。”
不像刚刚在路边时客道、僵硬的微笑,此时的蓝宇的笑很诚恳,仿佛仅凭这个笑容,你就能相信他永远不会骗你。
“陈苑,很好的名字。”
蓝宇的直觉告诉他,陈苑清楚地知道他是谁。陈苑的反应让他觉得很舒服,他本以为这个孩子应该对他充满敌意与嫌恶,但事实上,她把陈捍东身上那种待人热忱的感觉,继承得分毫不差。
“你…你现在这是要,回去了?”
陈苑的问题又让蓝宇想到了刚刚和陈捍东磕磕绊绊的沟通,语气里多少有了点失落的意味:
“对呀,我们早就散会了,我去跟你爸打了个招呼,现在要回酒店了。”
这不对啊。
陈苑迟疑而小心地接过蓝宇的话头,说:
“嗯...应该的,毕竟你们老朋友嘛,那么久没见...不过...我爸没跟你说到...别的?”
被陈苑这么一问,蓝宇倒一下子有点好奇:
“他应该...跟我说些什么吗?”
陈苑听到这儿就懂了,对于老陈的怂劲儿有些哭笑不得:
“哎哟,他都念叨一个月等你来要请你去家里吃饭,今儿还起大早,去集市上买了青口和蛤蜊冰起来,说你最爱吃海鲜了!”
陈苑至今还能想起来陈捍东得知蓝宇愿意接这个案子时的兴奋,那时医生刚刚允许他出院,结束该死的化疗,可那远没有蓝宇的事情让他雀跃。
蓝宇心里升起了淡淡的疑雾。明明他对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却如此用心地准备了请客,最后还只字未提。
难道他觉得,自己连顿饭都不愿意跟他吃了?
还是见到自己之后,扫了他原本请客的兴致?
蓝宇非常想知道。
这时陈捍东和刘征两个也出来搭电梯,陈捍东看到陈苑和蓝宇站在一起,似乎还在交谈,感到十分奇怪。
“苑苑!”
陈苑闻声,朝陈捍东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文件包:
“不是说好晚上要请蓝叔叔到家里吃饭,怎么没跟人家讲。”
“刚刚一下子忘了,事情太多。”
陈捍东借口敷衍过去,又转向蓝宇。他觉得没必要把刚刚办公室里面并不愉快的气氛再复制一遍,于是说:
“要是你今天太累的话,我们改天也成。”
蓝宇听了他的话音,不知怎的,就非想拗了陈捍东的这股劲儿来:
“别啊,就今天吧,难得聚到一起,刘哥也在。”
刘征看看蓝宇,又想到刚刚陈捍东的态度,这俩人又是杠上了没跑。于是把蓝宇和陈捍东一手一个捉着往前走,示意陈苑去按电梯:
“哎哟,今儿不叫蓝宇去,买的那些菜可怎么吃得完!走走走捍东,晚上可就看你的手艺了哈!”
陈捍东没辙,只得任刘征拖着到了电梯口,等电梯来了,就径直牵着陈苑走进去,一句话也没说。
3.
“大刺儿头!”
正在厨房切着海参的陈捍东没头没尾地甩出了这么一句,一旁在灶上忙活的刘征忍不住调侃:
“哟,您说的是这海参,还是外面那位呀?”
陈捍东啪啦一声搁下刀,把海参没好气儿地丢到碗里:
“说话就给你横着说,丫没一句听着有心的!还有刚才,我话里话外就不想让他来了,他非要顶风上...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这么冲啊!”
刘征看着这小老头的孩子气,顿感没辙:
“你说你怂不怂!大老早的就打算着叫蓝宇来吃饭,临了临了软了吧,还说人家死皮赖脸来,你这是什么人啊!再说陈捍东,你掐指头算算你认识蓝宇都多少年了啊?手脚加一起都不够使!就他那刀子嘴豆花儿心…我的亲你也真成!”
陈捍东想到蓝宇跟他客套得还不如个普通同事的态度就觉得气儿不打一处来:
“我看他就是成心的!特意在办公室等着就为了还我钱,还完就要走,生怕跟我划不清关系似的。
陈捍东这些年,脾气柔了不少,也不再喜欢从前那种不靠谱的浪荡日子,但偏偏那股以自我为中心的任性劲儿始终改不了,刘征虽然是身边这些人里面最由着陈捍东性子的那个,但嘴上绝不惯病,该骂的就要骂:
“你行了啊陈捍东,别得便宜卖乖!人蓝宇要是不把你当自己人,这烂摊子谁会来救急?钱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不想欠你的,他现在有能力了,是大小伙子了,想把那笔钱还你不也正常嘛。”
陈捍东自觉理亏,没再吭声。刘征接着又说:
“我看啊,这就是你俩的问题所在!谁都不愿意信谁,都往坏了想,你还非要人样样都依着你来。你说你要是一开始就同意蓝宇出来上学、不跟那帮乱七八糟的人搞在一起,后面哪还有这么多事儿,蓝宇也不会被…”
这一句倒是直捣了陈捍东长久的那块心病。
“行了行了,又没有后悔药可买!”
刘征也知道这茬跟他提不得,但该说的他不能不说。
“是没有后悔药,可不管你俩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能什么样,你现在总得干点儿让自己想起来不会后悔的事儿吧?”
陈捍东把葱姜扔进锅里,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滋啦滋啦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让他不必再理会其他。他忽然很怕自己找蓝宇回来,到头来会变成一场滑稽可笑的自讨没趣,可刘征的话,他还是暗暗地记了下来。
至少别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想。
刘征招呼着蓝宇和陈苑坐过来吃饭,陈捍东也把最后的一道青口浓汤摆上餐桌。蓝宇看着这个不沾阳春水的人,如今也能张罗出这么一桌子菜,觉得时间能改变的东西,远远超出可以被估量的范畴。
四个人饭虽在一张桌上吃着,陈捍东和蓝宇却都一言不发,搞得剩下的两个也不敢吭声,刘征觉得再这么下去,非得被这两个人闷出个消化不良来,于是开口道:
“苑苑啊,去把你爸最贵那瓶白葡给叔拿过来,今儿咱喝了它!”
陈苑会了意,抬高语气地回了话:
“得嘞,这就去!”
陈苑拿了酒和杯子,又另带了瓶葡萄汁,刘征开酒的空档,陈苑拿着果汁要给陈捍东倒上,陈捍东伸手护住了杯子,抬起头一脸央求:
“今天让我破例喝一杯成吗,你蓝叔叔过来多难得啊。”
明明医生叮嘱出院两个月不能碰酒,这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苑碍于蓝宇在一边,不能明说,就只好抱着果汁桶死瞪着陈捍东,对峙不下。还没等刘征开口去劝这个任性的,蓝宇倒朝着陈苑晃了晃杯子:
“也给我一杯那个果汁吧,看起来很好喝,明天一大早还要赶个方案,这次我就不陪你了刘哥,下次我请你吧。”
蓝宇不嗜酒,却是爱酒之人,出身西北的缘故,他的酒量酒品都出奇地好,即使喝得兴起,也不会贪杯到让自己失态。这一点别说陈捍东,连刘征都是有数的。陈捍东看了蓝宇一眼,对他的用意了然于心,久违的那种、被他关怀的暖意也慢慢漾开,于是乖乖放开了杯子。
陈苑观察到陈捍东眼睛里光色的变化,心里忽然被某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击中,这么多年里她好像还没有见过那样子的陈捍东。她觉得在她心里萌生的那个感觉,有点类似于嫉妒,可在这样的场景下生出嫉妒,又似乎有些太不合理。陈苑心里想着,不动声色地给陈捍东和蓝宇的杯子里添进了果汁。
刘征拿着酒,开瓶器已旋到了木塞里,进退都不是。
“那咱还开不开啊?”
“开啊!不还有我陪你呢!”
陈苑说着,接过瓶子爽利地把木塞拔出来,给刘征和自己倒上。
“行吧,那今天就咱爷俩享受享受!白肉配白酒,绝了!”
陈捍东打了下陈苑的屁股,拧着眉嗔道。
“嘿!你个小酒鬼!”
嘴上这么说,但陈捍东并没有她阻止的意思。十八九岁的姑娘,喝些酒本就无伤大雅,而陈苑的酒量以陈捍东这两年的观察来看,绝对是自己的plus升级版。
说到酒量,刨掉蓝宇还是小毛孩子的两三年不算,陈捍东在二十岁之后的他面前是不敢叫嚣的。从前那些日子里,他们两个小酒局的日常基本都是,陈捍东喝得七荤八素人事不省时,蓝宇还能提着两分清醒收拾掉那些杯盘狼藉。所以当现在,陈苑和蓝宇出现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陈捍东忽然好奇,如果真的拼起酒来,他们俩到底谁会撂倒谁。
陈捍东的私心,当然希望陈苑赢。
“不好意思啊陈先森,Lisa沾酒就倒,我这可都是承蒙了您赐给我的良好基因,然后发扬光大了呢!”
蓝宇把这父女两个的一来一往的说笑看在眼里,心里似乎感觉受到了某些抚慰。这种慰藉来源于,陈捍东因为自己的离开,得到了本该属于他的那种人生,而自己又有机会坐在这里欣赏着他的幸福,或许这也是一种不可奢求的幸运。
这么多年的独自行走,让蓝宇越来越觉得,其实客观地游离在各种亲密关系之外,比起由那获得的自在和无束,偶然袭来的孤独感似乎不值一提。他曾经也为了拥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做过努力,但最终,不论出于主动或被动,他还是选择了现在这样孑然一人的生活并乐在其中,成为了一个忠诚于绝对自由的老男孩。
做这个世界多情的旁观者,蓝宇越来越享受于命运分配给他的、这样的身份。
陈苑转回到座位上,轻敲杯子:
“来来来,管它果汁还是酒,咱们干了再说,欢迎蓝叔叔来蒙城!”
四只杯子乒乒乓乓地碰在一起,单是这声音就让人愉悦。蓝宇举杯,为他和陈捍东都已经得到了各自向往的生活,一饮而尽。
晚饭过后,蓝宇说都坐等着吃,没有再不刷碗的道理,就连陈捍东也没让沾手,只把洗好的餐具让他摆进碗柜。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多大的蟹子要蒸多久、怎么在国外搞到些正宗的辣椒和面酱之类的,下午的尴尬仿佛也被刚刚的一顿饭化解不少。
这场景依稀让陈捍东想起他们在“庆贺”的那些日子。油腻破旧的小厨房,堆满碗碟的白瓷水盆,若要两个人一起收拾,定得后背贴着后背,膀子搡着膀子,本就逼仄的小空间变得更加不透风,搞得两个人身上黏稠稠的,汗气都散不开。有时蓝宇捣蛋,收拾完就把冰凉的手从陈捍东衣服的下摆伸进去,陈捍东也不会吃亏,钳住蓝宇的手就专挑他身上最怕痒的地方作弄,直到蓝宇整个伏在他怀里,笑得没有力气…
厨房的窗户欠着缝儿,初冬的风凉得紧,只穿一件单打底的蓝宇打了个寒颤,感觉背上冷飕飕的。他把剩下的盘子沥干水,转身走了几步,端给在另一面的橱柜旁归置碗筷的陈捍东:
“Sunny不让你喝酒啊?”
“嗯,近期在吃中药,调理身体的,没大事儿,等下回的,一定陪你喝尽兴。”
陈捍东说。条理清晰,借口明确。
“你女儿,挺关心你的。”
蓝宇这话毫无杂念地发自真心,恬然地笑着,陈捍东神情专注,把盘子一个个小心码进碗柜:
“是啊,这孩子很疼我。”
“看得出来。”
陈捍东知道蓝宇还是一个人。他很想问蓝宇,问他为什么,问他是不是因为恨自己、怨自己,可这样的话,他问不出口,也没资格问。
“我说,你今天这打扮,真不像来工作的。”
蓝宇摆着手,哑然失笑:
“别提了!我这身儿不挂着坐飞机舒服嘛,结果飞机晚点两小时,我把行李放在酒店前台就直接跑过来,洗澡换衣服更来不及了。”
今天这样子出现绝不在蓝宇的预料之内,先不论这一趟是他和陈捍东时隔二十几年的头一次碰面,以如此邋遢狼狈的形象出现在工作场合也不是蓝宇的作风。虽说今天的这身打扮是蓝宇平日里喜欢的那一种,细论起来随性中也可见品味,但在工作里,蓝宇还是更加习惯以严谨、专业的面貌示人。
“我和征儿我俩还合计呢,说这蓝宇现在有点拽啊,走上艺术家范儿了!”
蓝宇笑得更加无奈,边说边摘了帽子,手指插进被帽子压得贴脑皮的头发往后捋:
“可别寒碜我了!我赶得特别匆忙,上飞机前忙活了一天,回家拿完行李就奔机场了。你看我这头发油的,不带帽子根本见不了人!”
陈捍东看着蓝宇,一下子想到了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那天的天气是他最忘不了的。那是个伏天里大雨将至的傍晚,雨气盘桓在华北上空,憋了两天也等不到那股能化云为雨的风,整个四九城就活像是个巨大的蒸箱。那时候蓝宇为了找工作,在外面跑了一天,头发汗湿了又被风干,一绺绺不清爽地趴在额头上。正是那样的蓝宇让陈捍东找到了因由,留了他在自己的长包房里洗澡。
后来应该或不应该发生的、盘根错节的一切,都从那一个念头开始。在今时的陈捍东看来,那样的念头龌龊得让人觉得讽刺。
蓝宇戴上帽子继续干活,洗好碗筷,又就手投了块抹布擦了灶台、水槽,动作利落而细致,把向来干活大手大脚的陈捍东看得都有些惭愧:
“就这么着吧别忙活了,我平时都收拾不了这么干净。时间还早,我泡了茶,你再坐一坐。”
蓝宇净了手,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帮陈捍东端着茶碗茶具进了客厅。
陈捍东家的沙发太长,又没有拐角,两个坐沙发两个坐蒲团是最好的能亲亲热热围在茶几旁说话儿的方式。不论按照长幼还是怎样的排位,本来似乎都该是蓝宇跟陈苑坐在下面的蒲团上,但蓝宇这个久坐的工作,搞得他腰上积了老毛病,最近有些发作的态势,陈捍东见此,便乐呵呵地盘腿坐在了闺女身边,还不忘跟盘不下腿的蓝宇嘚瑟一番。坐在蒲团上的陈捍东矮了一截,又在端茶添水地伺候局儿,让蓝宇觉得从前他身上那些锐气和戾气都没了不少,显得温和又可靠。
蓝宇不知道陈捍东眼里的他有了怎样的变化,但陈捍东的变化之大,却是蓝宇在来蒙城之前没有料到的。
一个踏踏实实有家有女儿的暖大叔,和一个晃里晃荡独来独往的孤僻中年,蓝宇在想,他和陈捍东是不是被什么人调换了剧本。
又被陈捍东添了一盏茶后,蓝宇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在蒙城?现在学校没有课吗?”
听到蓝宇的问话,陈苑头一扬,故作夸张的样子:
“我呀,翘课出来玩都是常事儿!”
这孩子身上混不吝的劲头很像陈捍东,蓝宇不禁摇着头笑。另外两个也跟着笑,不过仔细看,刘征笑得还更苦些。
“你在哪所学校?学什么专业?”
问到这儿,陈捍东接了话岔:
“她呀,论起来还是你师妹呢。”
这倒勾起了蓝宇的兴致:
“哦?你在清华读啊?”
“不止呢,我是你亲师妹,土工的。”
虎父无犬女倒是真的。蓝宇想。
“怎么想到要学这个?女孩都很少喜欢的,我本科班里就两个女同学。”
“本来一二志愿报的是计算机和金融,谁成想漏了,就进了这个专业。”
查询录取结果的时候,陈捍东就在她身边,那时他们已经透彻地聊过了关于蓝宇的事。看到了录取栏里面“土木工程”四个字,陈捍东和陈苑的表情都变得很微妙,安静了一阵儿,他们转向对方大笑起来,陈苑还摇着头问了陈捍东一句,有没有一种“苍天饶过谁”的感觉,然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跑到陈捍东的酒吧里喝酒。
至于陈捍东为什么会有了一个酒吧,这是后话,而后发生在那间酒吧里的种种,自然也是后话。
“不过学起来也还挺有意思的,不太费力气,而且又算门硬手艺,不像管理金融那么虚,感觉以后工作会好找。”
陈捍东瞧见这丫头的嘚瑟样,不禁要训一句:
“你呀,学习认真点!别成天就知道跟着浩子在青紫练琴演出,不懂的就找你蓝叔叔请教请教!”
“蓝叔多忙啊,我听他说他现在满世界跑案子,脚不沾地的,也不怕我麻烦到人家。”
蓝宇看这孩子不像是在找借口搪塞,倒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的样子,于是爽快地答应道:
“不能够,微信咱俩不是加了嘛,你有问题尽管找我,我有空就给你回,知道的肯定都教给你!”
陈苑听完,一脸崇拜的样子,她知道蓝宇在业界的地位,能够结识这样的行业大牛,无疑是百益无害。
“真的呀!那我以后可就不客气咯蓝叔……蓝师哥!”
说罢,陈苑又有点兴奋地转向跟陈捍东和刘征:
“叫师哥显得年轻是不是?而且他确实不像你们的同龄人呐!”
刘征听到这儿就有些不乐意了:
“苑儿你这样就不好了吧?你征叔难道没他风流倜傥吗?”
说着,刘征一扬手把所剩不多的头发捋到头顶作出一个背头,高高的发际线一览无遗。一旁的蓝宇早已乐不可支,他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这么舒服通透地笑过了。
“你这样可是同时得罪了两个人啊苑苑!不过…以后就叫我师哥吧,谁不想年轻点呢!”
“Hey man!”
陈苑举起手来跟蓝宇来了个十分街头的handshake,看得陈捍东和刘征一愣一愣的。
“呵!果然年轻人!”
陈捍东看陈苑乐呵得有点找不着北,于是又扳起一张脸接着敲打她:
“陈苑我告诉你啊,这大三眼瞅着要准备联系留学然后考试了,自己心里有点数,别在这种时候掉链子知道吗!”
陈苑端起杯默默喝茶,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刘征摇摇头,用胳膊捅了下身边的蓝宇:
“你瞧瞧你瞧瞧,自己上学时候不务正业搞七搞八,现在倒对孩子那么严!”
蓝宇笑着摇摇头,抿了一口茶,陈捍东狠狠瞪了刘征一眼道:
“去去去我教育小萝卜头呢,你少在这儿揭我短!”
蓝宇看他们闹了一会儿,说笑间又是两三盏茶过去。他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熬了大夜飞过来,人也已经困得不行,便道:
“我这就先回了,天晚了,你们也得休息,之后咱们再聊吧。”
几个人跟着蓝宇站起来要送客,刘征问道:
“蓝啊,酒店都安排好了吗?你行李呢?不行留在这儿我们四个也住得开。”
刘征还是和以前一样,细心又面面俱到,让人心里舒坦。蓝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道:
“放心吧,行李已经在酒店了,离公司不远。”
陈捍东这时也起身要去拿外套:
“我送你吧,反正我也没喝酒。”
蓝宇忽然发现,心里想和陈捍东单独相处的冲动,好像比本以为的强烈很多,他觉得能和陈捍东在一辆车上面待一待、聊一聊,可能会是很舒服的事。但随即,他掐灭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出于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
“没事儿,我叫车走就行,夜车也不好开还下了雪。”
陈捍东已经带好了围巾:
“那我送你到大门口。”
雪刚过的缘故,本该如墨的天空被折出了暗红,夜不似往常的黑漆漆,即使没有灯的地方,四周的事物都尚可分辨。到了快出社区的地方,蓝宇不教陈捍东再往前送。
“回吧,天凉。”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陈捍东问着,脚步也慢下来。
“周末吧应该,我下周一事务所有会。”
蓝宇接着说:
“谢谢招待啊,没想到你现在做饭能这么好吃,好久没在家里吃到这么好的了。”
陈捍东摇着头,拿蓝宇打趣:
“你瞧你,恁大个人自己还不会做个饭给自己吃了!”
蓝宇一听此言,立马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我刚去美国那会下馆子贼贵,又不能成天吃快餐,就得自己动手呗!告诉你哥们手艺好着呢,就是平时做个饭吧,家里就我一人儿,得上顿下顿地整天吃剩饭,后来烦了,干脆出去吃,而且我这几年在洛杉矶的时候不多,都是各地跑案子顺便旅行,更没机会做饭了。等下次有机会给你们露一手!”
蓝宇说话的时候,像是个孩子一样,在回家的路上和大人汇报自己白天在学校会了什么新本领。陈捍东看着现在已经能够侃侃而谈的蓝宇,觉得有些陌生,却又很欣慰于发生在他身上的改变。
“肯定有机会啊!过阵子咱们大家不就北京见了嘛,去刘征家,诗玲都快念叨死你了!到时候都好说,你小子别赖就行!”
“那赖啥,不就一顿饭的事儿嘛。”
陈捍东本想说,那就不要再等回北京,明天就来做,最好干脆在蒙城这几天,就来家里吃饭,早中晚都供,也不差添副碗筷,不行就都你做,我们仨等着吃。犹犹豫豫的,陈捍东最后也没说出来,他觉得那太逾越了。
可陈捍东还是没忍住,提到了从前。
“你记不记得咱俩以前谁都不会做饭,犯起懒来不出去下馆子的时候,就只能煮泡面,要么就喝啤酒吃熟食,你把胃都吃坏了,哪知道现在,咱们都成了个‘煮夫’了啊。”
蓝宇沉默了,他没想到陈捍东会捡了这个话茬来说。这一晚上,蓝宇和陈捍东说了不少话,可没一句涉及到他们的过去,不知情的人,也一定会觉得他们只是许久不联系的老朋友,还是那种实际上不怎么熟、为了合作愉快而走走场面的老朋友。
“生活所迫啊。你开始学做饭,也是为了带苑苑吧?”
其实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陈捍东却停不下来地在猜想,这话里面,蓝宇是不是带了对他的怨。
哪怕只一点点,就足够陈捍东万箭穿心。
这一次无从开口的人,变成了陈捍东。
蓝宇见陈捍东半晌不说话,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张直来直去的嘴可能是闯了祸,气氛又回到了下午在陈捍东办公室时候的样子,蓝宇又一次陷入了不知所措。
“我走了啊,你快回吧。公司见。”
蓝宇说完,随即就转了身,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逃,陈捍东等他走出去两三米,才下定决心叫住他。
“蓝宇!”
见面了大半天,陈捍东这才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
蓝宇回过头,陈捍东走到蓝宇面前,两条胳膊不安地想要展开,可最终,他只把右手朝蓝宇伸了过去。
“谢谢你愿意来帮我。”
蓝宇盯着那只手愣了愣,然后把虎口紧紧地扣进了陈捍东的虎口里,扎实地握住。
“我们的交情,谈不上这个字。”
陈捍东一直看着蓝宇走出大门,上了车,车子的发动打破了周遭的静默,而随着它的驶离,这夜又缓缓沉到了更深的静默之中。
陈捍东进了家门,刘征已经回到客房休息,灯只留了沙发边小小的两盏,客厅的落地窗把屋外雪地的光借了进来。陈苑刚收了几上的多余杯子,见陈捍东回来,又往壶里添了一遍水。
“再喝一口,暖暖身子。”
陈捍东坐到陈苑旁边,惬意地伸了伸腰,接过递来的杯子:
“少喝点,多了再睡不着。”
陈苑听到这儿乐了:
“呵,要么我看你今天晚上也甭睡了。”
陈捍东知道她的所指,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们之前视频会议早见过了,有什么可睡不着的,我哪像你们小孩子那样装不住事儿。”
想起在餐桌上陈捍东看蓝宇的那个眼神,陈苑就懒得再理她爹的鬼话,便转了话题:
“哎,你住院的事儿,真打算瞒着啊!”
陈捍东在脑子里把蓝宇这一天的言行都过了一遍,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不知道这件事。
“都过去了还告诉他干嘛。”
如果老陈当时真的没挺过来,蓝宇的缺席也许就是他最大的遗憾。陈苑想到这儿,觉得很难过。
“都好。你要瞒,我们就替你瞒着呗。”
陈捍东抬起胳膊,把陈苑这个人揽过来:
“够意思,谢啦!”
“你倒是开心了,我过几天回北京就惨咯!”
陈苑想想回去要自己赶上休学两个月落下了的课,一个头变出七八个大。
“不是跟老师们都打招呼了么?”
“那我不也得期末考试过了算嘛!”
陈捍东讨好似的给陈苑按摩着太阳穴:
“哎呀就咱这聪明的大脑壳,肯定能搞定,放轻松啦!”
“你说我脑袋大呀!”
陈苑反手拍了下陈捍东的头,又拉过他的两只手,靠到他怀里去:
“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我们都得好好的。”
陈捍东没说话,环着陈苑的手臂又紧了些。
窗外的雪又开始飘了,蒙特利尔的雪总是下个不停,像极了那些年寒冷彻骨的北京。
4.
蓝宇回到了美国,工作排得相当紧凑,为的是能够接下来腾出整块的时间,连带年假一起,去北京做“东升”的案子。这些年他不是没回过北京,但大部分都只是站一脚处理些工作上的事情就离开,所以对于这次的项目,他反倒觉得有些陌生,在临行前做了很多的功课,即使这次要去的,是于他而言无别故乡的地方。
蓝宇毕业的学校坐落在离洛杉矶不远的一座小城,他上学时最中意的便是那片出门不远就能到达的海滩,课不多的时候,他就会和一班同学跑到那里游泳,不知不觉也学会了冲浪、潜水,而现在再次路过它,是为了去找一个留校任职的同学拿一些关于某类建材最新的研究报告,和前两天和陈苑聊天时觉得她会用到的学术资料。
出了校门的蓝宇,要去他曾经打了一年年工的中餐馆,不只为叙旧,更是想疯了那碗独一无二的牛肉面。
进了餐厅,蓝宇就看到柜台里站着的那个女孩,蓝宇一眼认出了她,那是老板的女儿,他打工那年,她还是个成天缠着他画画的小丫头。
“哎呀,阿Lam!你怎么来了!”
女孩看到蓝宇,兴冲冲地走过去迎他。
“你还认识我呢!还怕你们不在这儿干了白跑一趟呢!”
蓝宇捡了个位置坐下,女孩热情地招呼着:
“你后来一直都没来了,过得怎么样?”
“嗯,挺好的!我走的时候你才到我…胳膊肘,现在都这么高了呀!”
“哈哈,可不,我家孩子都快有你胳膊肘高了!”
女孩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说到这儿想起来了,有人往这里给你寄信诶,我去给你拿!”
蓝宇听罢,一头雾水,看着女孩捧了一纸皮箱的信过来,又变成了满满的惊讶:
“这么多全是我的啊!广告吧都是!”
“才不是呢,广告我们留着它干嘛!你自己看吧。”
蓝宇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躺着几叠信,而上面寄件人的署名尤为醒目:
HansChan。
蓝宇一下子愣了,不敢伸手去拿,但很快,他拿出信开始一封一封地点,一样的笔迹和名字在他眼前不断闪过:
HansChan、HansChan、HansChan、Hans Chan……
开始他翻得很快,而后越点越慢,也觉得这手里的信件越来越重。
“这个人一直在给你写信,而且一年两封,这十几年非常规律,我爸也就留心替你收着了,最近的一封好像是三个月之前到的。”
三个月,蓝宇想。那时候自己刚到蒙城见过陈捍东。
“怎么没有打电话给我?”
“因为这个人他之前不也偶尔寄信过来,本来想着你安顿好新的住处,就会告诉他你的新地址,结果他一直往这里寄,等到我们想告诉你的时候,就发现你也换号码了。”
小姑娘给蓝宇倒了杯茶水,接着道:
“蓝叔叔,你是不是欠他一大笔钱啊?这个债主也太执着了!不过也蠢,这年头谁还写信的,就算不会上网也要打电话好伐!”
我欠他的,哪只钱那么简单。
蓝宇把摊了半桌子的信仔细摞进盒子,也陪着女孩笑了下:
“可不蠢嘛,我也觉得他蠢。叔都快饿扁了,不快给我上碗面吃?”
蓝宇把盒子撂在一旁,一碗面囫囵下去,不辩滋味。走之前,蓝宇留下了自己现在的电话和住址,说若再有信,就快递给他。
蓝宇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面吃完了好阵子,可也不觉得饿,他取杯倒了大半的BlueLabel,这酒算烈的,纯饮并不绵顺,但他今天连冰块都没想加。
这盒子里装着的,会是什么呢?
蓝宇死盯着它,愈发觉得烫手。他和陈捍东将近二十年天各一方相安无事,原以为这次回去就纯粹算是帮老朋友的忙,没想到这孙子居然跟这儿给他埋了这么大一颗雷。
更让蓝宇觉得吊诡的是,虽说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决定和陈捍东断联,但每一次更换联系方式,他都会特意知会刘征,觉得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也不至于联系不到,而且都是成年人,即使分手也不至于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所以理论上来说,陈捍东要想找到他简直易如反掌,就像这次的合作,陈捍东连他在哪家事务所工作都知道,大可不必那么多年写信到一个没有人回复他的地方去。
比这些更恐怖的是,二十年里规律的四十一封信,这就代表在陈捍东的生活里,他始终占据着一个位置,从未缺席。
这太可怕了。蓝宇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想平复心里的不安,但显然无济于事。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这样。陈捍东自顾自抛过来一个棘手的大难题,也不管这问题会不会让蓝宇为难,而蓝宇只得火急火燎地应付,怠慢不得。
蓝宇太想知道这些信的内容,但他更清楚的是,这压根就是个潘多拉盒子,里面的能量绝对足够倾覆他现在惬意自得的生活,他没那个勇气再去面对任何变数,不管它是好是坏,他只盼着像现在这样无悲无喜无所牵绊地度过余生。
也可能没那么可怕呢?也许就是些嘘寒问暖的客套话。但他转念想,一个人坚持寄了二十年毫无回复的信,说这人没有些深切到骨子里的执念,任谁都不会信。
万一真是这样,蓝宇不保证自己一定能担得起这样沉重的执念。再自私点说,他似乎更抗拒走出现处的舒适圈,毕竟当年他执意离开,想得到的就是如今的这种轻松和自由,要逃的也正是陈捍东带给他的束缚和压力,即使它们的出发点,都是爱和在意。
重蹈覆辙,这绝不是聪明人要做的事情,蓝宇深知这其中的厉害。
就在蓝宇为这么一盒子信进退维谷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陈苑的微信。她回国后,倒真的会不时跟蓝宇请教些课程上的问题,蓝宇也一个个耐心解答,聊天的内容后来也不止局限于这些。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蓝宇对陈苑有了一些更具体的印象:她弹了一手好吉他,很爱在朋友圈搞怪,尤其热衷于跟她爹在评论区互怼,也能看见她对电影、小说一些独到的见解,是个很活跃、也很有立场的小姑娘。
“我所有成绩都下来了,谢天谢地没挂科,还有两科居然优秀!亏你帮我了~”
看到陈苑的消息,蓝宇的心情好像也舒缓了些。
“还得是你自己够努力,不用谢我。”
没一会儿,他收到了陈苑的回复:
“师哥,小年快乐哈~”
常年待在国外,蓝宇已经没有了关注农历的习惯,自然也没注意今天就是腊月二十三。
蓝宇转头看看窗外,只有些安安静静亮着灯的窗子,窗子里都是不知道这个节日的人。他想这时候,北京肯定很热闹。
“小年快乐,苑苑。”
蓝宇想了想,又追了一句:
“给你爸和刘叔带好。”
蓝宇放下手机,又想起之前在陈捍东家里,陈苑和陈捍东一起的场景。
蓝宇的目光又转回了那个纸皮箱子。
这信拆不得,更跟陈捍东提不得。不管为了自己,还是陈捍东,都万万不行。
蓝宇从地毯上站起来,把那箱子举到了书架最高的格子里。
杯子里的酒空了不知几轮,酒精的作用下,蓝宇的脑袋有些木。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仰头看那个箱子,明显感觉到自己思维运转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可在他脑子里悠悠转着的却还是一样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该不会...”
蓝宇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陈捍东拉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
“小宇!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要给你一直写信,写到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为止!!!”
蓝宇用力地甩甩头,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别逗了,要是真那样我才是惨了。”
蓝宇自嘲地笑了笑,撑着地站起来,拿着一旁的酒杯去了厨房,打算收拾收拾就睡觉,可不知不觉,蓝宇又回到了刚刚看箱子的地方,用同样的姿势呆呆地往上瞅。
到底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真是烦人。”
即使不拆开,也得把它带着身上才行,否则魂儿绝对要被它勾着安不下心。
蓝宇又把箱子折腾下来,把信全部封到一个文件袋里,丢进了旅行箱。
这孙子。
蓝宇蹲在打包好的行李前,又恨恨骂了一句,然后关掉书房的灯进了卧室,没多久,这个只有蓝宇一个人的家变得安静,只剩他轻轻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