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七年了，写下这个标题，我依然脊背发凉满怀悲怆。
我在那年的清明扫墓时听说这件事，姐姐因为悲愤声音都有些颤抖。当时我站在老家旧屋的门口，外面风雨交加，和那个夜晚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1
曦高三了，妈妈略微松了口气。
这所省重点的文科班很强，高二以来曦一直保持在前十名。她爱写诗，梦想着去X大。苦了这么多年，女儿如愿了一定陪她一起去，去看看那所海边的最美大学，妈妈心里想着。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自从十岁时爸爸因肺癌过世，曦就成了小大人，读书自觉刻苦，从不挑吃拣穿。她本是个爱唱爱跳的小姑娘，少年失怙并没有令她自卑阴郁，有这件贴心的小棉袄，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慢慢有了暖色。
不少人劝妈妈，女孩有出息，大学毕业后会留在大城市的，到时孤零零的一个人也需要个伴儿，趁年轻再找一个吧。守着这么乖巧灵慧的女儿，妈妈怎忍心让一份陌生的关系来打扰她的快乐宁静，怎忍心让哪怕一点点可能的委屈伤害到她。有这样的陪伴，妈妈已经很知足。
曦的爸爸在世时集资了这套住房，母女俩好歹有个简陋也不乏温馨的窝。对一个女人而言，经济上的压力终究慢慢显露出来，妈妈只是个下岗女工，在一家超市做事，一个月拿不到两千块。高中的费用越来越多，还有晚自习的补课费，孩子这么辛苦该增加些营养，读大学的钱也要尽早预备着，总靠亲戚们接济不是回事儿，大家都不容易。妈妈又在家政公司报了名，用倒班休息的时间做几家，勤快点的话收入不比超市少，只是这腰肌劳损的毛病总是打岔，叫人使不了蛮。
妈妈的辛苦曦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憋着股劲儿，以后要让妈妈过上悠闲的日子，买漂亮的衣服看美丽的世界。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妈妈也是爱玩爱打扮的美女呢！
曦在诗里写道：
我想让优雅的白鹭和你一起翩翩起舞
我想让柔软的细沙抚慰你酸胀的双足
我想让湛蓝的天空舒缓你困倦的眼睛
我想让你记不起上次是为什么哭
妈妈 我可以的
2
文科班的男生不多，但凡资质尚可都不会被埋没，杨的性格如果更开朗些，估计能暗地俘获一半女生的芳心。可他就是那么默不作声，任你怎样激将，都是一副不骄不躁不急不恼的模样，也不懂得在女生面前用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豪气换来无限崇拜的目光。于是有女生嘀咕，这个人长得也不差呀，怎么就那么闷呢？说高冷吧，好像又不够酷，无聊得有点可惜。
杨心里一直郁郁不乐着，哪里有心思理会那些奇怪的女生。
高二是自己一意孤行要选择文科，他实在讨厌那个成天念叨分数，眼里只有600分以上学生的班主任，连带着对他的物理课也反感排斥。这所学校以校规严明著称，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调换班级，杨还未听说哪个官家或富豪子弟得以僭越。如果真要在这里再呆两年，他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完全是被狗吃了，要逃离只有去文科班。
在老师、父母和男同学的眼里，男生读文，一定是数学逻辑思维出了问题，是成绩实在太差才放弃成为技术骨干的万千选择，才不得已去和女孩争长短。杨的文科在男生里算不错的，理化虽不拔尖也还差强人意，奋勇搏击的话或许能冲刺到上游也未可知。
没有一个人支持杨。他不想把对老师的厌恶说出来，不想被“任性”、“拿前途开玩笑”、“逃避是懦夫的行为”之类的苦口婆心围追堵截。大人们总说坚持坚持，好像考上大学就可以高枕无忧随心所欲，他们一定忘了自己的青春也曾满身是刺。杨决意不走寻常路，他以物理交白卷的方式让父母认定，这孩子就是个理科白痴，只得退而求其次。
3
文科班并不轻松。杨的英语、语文和历史基础不错，但政治和地理基本从零开始，背功是无法与女生相提并论的，一年下来，总成绩也只在年级中等徘徊。每一次家长会后，父母的眼神就流露出无声的懊悔和忧虑，杨如芒刺在背。
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除了不用再面对那张写满刻板和蔑视的脸，还有一缕明媚的阳光正照亮他的心房。
曦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杨从未见过这么明亮而不事张扬的女孩，她的笑让人感觉世界是温柔而美丽的。他以为她必是在浓浓的父怜母爱包围中长大，以为她的生活中只有公主裙和红舞鞋。可她看起来又是那么朴素，当他知道她的真实境况后，便不由对那份明亮更加敬佩更加怜惜。
杨有一张此起彼伏涌现着青春痘的脸，貌似风平浪静宠辱不惊，镜片后的目光却一直默默追随着那个身影。他偷看她的侧影，光洁的额头，灵秀的鼻翼，嘴唇和下巴的弧线像月亮般优美。她笑眼弯弯，玲珑的双耳完美得像艺术品。他甚至看清那白玉般的脸庞上有着细密的绒毛，宛如娇嫩饱满的水蜜桃。她活泼似百灵，柔善如春风，她跳跃的马尾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心弦，淌蕴成盈盈缥碧一潭水，细细贯注于所有感觉的末梢，使他每天都揣着想往，都充满力量。
元旦晚会上曦唱了一首歌，周蕙的《约定》。杨第一次可以毫不掩饰地注视她，这珍贵的四分半钟，他连眨眼的几分之一秒都觉得浪费。她唱：要做快乐的自己，照顾自己！在音乐飘荡和灯光闪烁中，全世界都退隐了，只有她一个宛若精灵。她是会施魔法的快乐小仙女吧？杨禁不住想。
4
杨听说她想考X大，于是他也想去海边，哪怕遥不可及，哪怕山高水长。
曦的成绩足够好，而自己目前尚在一本边缘徘徊，若想一直追随一直被明亮照拂，只有拼了！
他向她借课堂笔记，得到爽快答应，她一向都乐于帮助同学。借鉴有良好归纳总结能力的尖子生笔记，复习起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而那半旧的软皮抄是如此亲切，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在他眼里舞蹈起来，他竟能过目不忘，连哪一行什么内容都记得清晰。
高中的少年，外表越压抑，暗流就越汹涌地寻找出口。杨每周借一次笔记，虽然只能拥有一晚上她日日摩挲的东西，业已非常满足。他想象她专注听课和奋笔疾书的样子，有些他见过有些没见过。
他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那一晚通常会睡得很沉。有一次抱着本子竟睡着了，然后她进了梦里，梦里有他和她，还有个小女孩，叫杨曦。
高二期末考，杨的成绩也进了年级前十。
5
杨特别感谢高三的晚自习。
学校的惯例是高三学生课程安排一律加上晚自习，七点到十点。除了住校的乡里孩子，家在县城的多数都步行，考虑到安全问题，老师鼓励没有家长接送的学生，可以自行结伴顺道而行。
曦的妈妈开始每天都来接她。为多做几家钟点工，超市的晚班上得多了，曦下课后总是看见妈妈疲惫不堪地在校门口等候，心里会像被小锯条来回扯着那般酸疼。她发现杨住得不远后，主动提出和他结伴，杨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不好表露得太明显。妈妈并没有答应，虽然知道杨同学是正经孩子，但十七岁的姑娘家和男生同行多了总归不好。奈何拗不过曦的软磨硬泡，只得应允她自己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便不去接，一定记得要和同学结伴回，有特殊情况打妈妈手机，千万别单独行动。
杨和曦可以同行一大半的路，在十字路口分岔，曦再步行5分钟就到了家楼下。高二一整年，杨都不敢去制造偶遇的机会，即使真的偶遇，曦也只是与他微微笑着打个招呼，然后自顾自地走。少男少女们能敏感捕捉到空气中的一丁点异常色彩，她那么漂亮，听说还被理科班不少男生暗恋着，又怎会轻易为那些无聊揣测和窃窃私语提供素材。
曦和别的女生聊天时说过喜欢喝娃哈哈果奶，杨听见了，便常常带几瓶在书包里，回家路上佯装自己也爱喝，顺手递一瓶给曦。有时他并不拿出来，次次都准备着会显出太刻意，或许倒使她心生顾虑。
每周大概两三次杨有机会和曦一起走。他们会聊刚做完的卷子，会争论某个英语单词的使用。并行的杨偶尔能侧过脸触到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那是一张如明月般圣洁的面庞，那样的夜晚，空气都弥漫着香甜。
每次在分岔路口拜拜后，杨总是悄悄跟随着曦，直到那束跳跃的马尾消失在楼道口。近年来县城的治安不太平，夜晚常有豪车在街道狂飙，数次听说女青年被掳走的恶性事件且尚未侦破。杨不放心曦独自一个人，哪怕只有几分钟。
杨不知道，她会不会也有点喜欢自己。他每次把娃哈哈递过去，她都自然地接过说谢谢，喝得很开心的样子。
6
南方小城的三月底，天气反复无常说变就变，不是暖燥得像入了夏，就是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外出还得套件薄棉袄。人们都说这里的春天比小猫打盹的时间还短。
这天整个白天都闷热异常，大雨迟迟下不来。妈妈今天上的早班，下午三点下班后赶去做了一户清洁，好在是包了月一直在做的不会太难搞，四点多完成了便带着从超市买的菜回家烧饭。女儿晚饭兼往返只有一个半钟头，得掐着钟点让她一进门热饭菜刚好上桌。这热饭菜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妈妈上晚班时只能中午烧好，下午放学曦自己热了吃。
这一阵潮湿的天气让妈妈的腰特别不舒服，做钟点工时每分钟都强忍着。今天的闷热更叫人头晕得厉害，不知是不是血压又高了，这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犯病。妈妈回到家把肉先烧上，然后吃了片降压药，躺下休息一会儿。
曦的心情不错，直夸鹌鹑蛋烧肉真好吃。昨天的数学模拟卷改出来了，她考了140，全班第二，比杨都高五分。曦的数学偏弱点，这段杨给了她不少帮助，感觉思路通畅了许多，心里挺感激他的。只是这个家伙都感冒好几天了，等他好了再请吃冰淇淋吧。
妈妈很累的样子，曦让她晚上别去接了，自己会和同学一起回的。妈妈迟疑了片刻，说：“也好！要下雨了，记得带伞，一定注意安全！”
妈妈的头晕还没缓解，她欣慰地看着女儿穿好鞋出门，嘴里还轻声哼着歌。
她不会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活泼的身影。
7
雨终于倾泻而倒。这雨下的有些狠，像人世惹怒了老天，他撕开一个口子将愤怒一股脑铺天盖地砸下来，天地间便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有。
妈妈睡了一觉被雷惊醒了，听着这雨心里也渗得慌，这要下久了街面上怕是又要涨水。她看了下钟，十点二十，曦这孩子不知会不会躲阵雨呢，这伞都撑不住浑身全得湿透。
她觉得头清爽了些，可心里忐忑得厉害，怎么也坐不住干等，抓了把伞出门去迎女儿。
雨太大风又急，冲进雨里不一会儿身上便没了干处。路上车和人都稀少，她一路仔细盯着每个人只怕错过了，可直到学校也没见曦的影子。
学校大门已经锁了，门口没有学生，守门大爷说晚自习的孩子都走了。妈妈有些慌，慌到脸上已分不清雨水和泪水，脚下往家的方向跑起来，心里祈祷着：老天保佑，是路上错过了，女儿一定已经回家了！以后不管怎样每天都要亲自接女儿！
奔到楼下，家里的灯并没有亮。妈妈哭喊着曦的名字，房间漆黑空荡，哪里有她的女儿......
三天后，郊外废弃的作坊发现一具裸体女尸，全身浮肿满脸血污，因为肿胀而暴凸着一双瞪得圆滚滚的双眼，惨烈到连到场的刑警都无不扼腕叹息。
8
学校流传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男孩默默地喜欢着女孩，她有明亮如皎月的笑容，和一双精灵般的眼睛。
6月9日，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
男孩独自来到一座墓前，他带了一整箱的娃哈哈果奶，可是再也听不到女孩开心地说谢谢。
他拿出一封信，洁白的信封上只有一个名字：曦。
“曦，你听得到吗？我有好多话还没对你说，本来是想和你一起去海边，你那么喜欢大海！”
“曦，对不起，我找不到天国的邮票......”
火苗噬舔着那封信，一会儿便化为灰烬，青灰色的烟飘荡着散开去，照片上女孩的笑容还是那么明亮灿烂。
姐姐说，那天晚上男孩因为发烧请了假，女孩和同学们同行了一小段便分了手。具体在什么地方出的事没有人看到，一夜的雨把所有痕迹冲刷得荡然无存。
听说那年男孩高考失利了，第二年复读去了X大。
案子到现在还没破，曦的妈妈和老外婆深居简出相依为命，只等着凶手被绳之以法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