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萍水相逢】的第二篇故事
1
我小的时候，兰州牛肉拉面还没有那么遍地生根。在我们那个小城市开出第一家时，想吃一碗是要排队的。所以在某个深秋的晚上，我妈妈下了夜班，就提议乘人少一道去尝尝。
那次我见到了住在楼上的张洁，开始察觉到，她变了。
那天快10点了，她和三四个社会小青年坐在我们斜对面那桌，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动静很大，一不小心还砸了一个啤酒瓶。张洁也不似从前的谨小慎微，而是大声的和他们说一些黄话。旁座一个胖胖的男青年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当下脸色就变了，一把甩开了他。然后又恢复了刚刚谈笑风生的神色，和其他人继续说笑。
吃完面，她过来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坐上其中一个男青年的摩托车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妈郑重的跟我说：“安雅，你要是哪天跟张洁一样，三更半夜随便坐着男人的车就跑了，我一定打死你！”又说：“这么晚，妈带你来吃面可以，其他人你就要小心。”
2
可是张洁没有妈，和她住一起的那个妈是她的养母。当年他们夫妻没有生育，就去孤儿院抱养了张洁。但是在她10岁的时候，养母却生了个儿子。以后的事情无需详述：儿子自是宝贝，养女却成了保姆。
更可怕的是那个据说曾经对她还不错的养母，开始殴打张洁。她用缝鞋子的那种粗针狠扎张洁的手心。扎一下还不够，两下，三下…直到泄愤为止。那天张洁从楼上跑到我家来哭诉，她问我：“安雅，我真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我妈对我和弟弟完全是两幅面孔。她过去不这样。”
就在那次，我告诉了她她是抱养的。这个公开的秘密，我们很多人都知道，惟独她不知道。那年我上五年级，她上六年级。我还不知道告诉她这件事是不是恰当。但从那天以后她会经常来找我，我们有一个共同话题，就是她的亲生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以及哪一天她们会奇迹般的相认。
张洁认为她的亲妈应该是个温和又善良的人，就像她那样遇到啥事都乐呵呵。她对我妈还有几分不满意，觉得她脾气太差，总是教训我。她还幻想亲妈可能是个有钱人，正在重金寻她，要接她回去过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拣亲戚剩下的衣服穿。
那时候，除了幻想中的亲妈，能给张洁带来温暖的就只有另一个人了。
“你不认识他吗？他是我们班的，就在你们班楼上呀。长得很白，很帅。成绩超好，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而且他不像其他成绩好的学生一样，看不起我们成绩差的。他对我们很友好的。”
张洁说的这个人叫朱家豪，她好多年的暗恋对象。每次说起朱家豪，她的眼睛就会放光。
“那他喜欢你吗？”我问。
“他干吗要喜欢我？”张洁很爽利地回答道，“他是好学生，和你一样，将来能上大学的那种。”
“可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不是会很伤心吗？”
“人要懂得知足的。我只要每天都看到朱家豪就很开心了。现在他们男生不都很喜欢把透明胶带缠成球拍着玩吗。昨天我花了三节课的时间，用了两卷胶带给他缠了一个超大的球。课间的时候我叫他和我一起玩，他就和我一起拍球玩。他真的好，从来不抗拒和我们这些差生玩。他笑得超开心，我也超开心啊！”
虽然是一个班，张洁很少能跟朱家豪说上话的。她说，每次遇到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好学生当然是在一起讨论题目，她又听不懂。想假装问题去接近一下朱家豪，又怕把自己最蠢笨的一面展现出来。
这个胶带球终于让他们有了共同话题。如果朱家豪很喜欢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再多花几节课缠一个更大的给他。
3
很快，我们都上初中了。张洁读的是普通初中，我和朱家豪读的都是实验初中。张洁开始有了新的玩伴，叫蒋灵。
蒋灵和她一样，没有妈。但蒋灵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亲妈是谁，怎么勾搭上外边的男人又和她爸爸离婚的。她现在的家庭成员就是她的爸爸，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和张洁一样，对家没有归属感，也不爱读书，只成天混着日子想着玩耍。
开始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玩得也很好，一起买零食，逛公园，看偶像剧。后来我妈不让我找蒋灵玩了，张洁也跑来跟我说蒋灵的事情。
蒋灵突然变得很有钱，用得起价值好几千的彩屏手机，衣服越来越多，也开始化妆。她本来就长得很美，又高又白，打扮时髦后就更加抢眼了。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给她发短信，打电话的男人络绎不绝。她神情喜悦，自得满满。
对于这一切，张洁很不屑。她告诉我，蒋灵在做鸡。
“一个月8000块。包吃，包化妆品。还给配手机。就在前边的小南国夜总会坐台陪酒。”
我很惊讶，一个女孩的堕落就这样在身边发生。
张洁恨恨地说：“她自甘堕落。明明就是做鸡，还说自己是什么正经工作。她还想介绍我去。我呸！”
蒋灵的堕落让张洁没了玩伴，也莫名其妙的给她这个万年差生敲了警钟。她告诉我她要好好学习了。每节课都很认真的听，做笔记。有不懂的就去问老师。
不过这事她没能坚持太久。我觉得也不全怪她。那所中学的老师素质也忒差。本来已经鼓起勇气，全力转变的张洁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老师打击。
“哟，连你也来问题目啊。”
“这道题不是昨天刚刚给你讲过吗？你有没有用脑子听。”
……
张洁不服气，想考个高分来证明自己。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样的底子想一蹴而就可能性太小了。很快，卷子发下来了：数学不及格，英语不及格，语文勉强及格…张洁灰心了，觉得自己不是学习那块料。再加上那时候弟弟渐渐长大，她养母要出去工作了，洗衣做饭带弟弟的任务都挂在了她身上，她也无更多精力投在学习上。
“算了吧。读书好应该是天生的，比如你，比如朱家豪这样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张洁长谈吧。那以后，我被分入奥数班，每天放学更晚，作业更多了。周末也是不停的补课，补课，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有很多时间和她一起撒野。
4
再几个月之后见到她，就是那晚在兰州拉面店了。我觉得我该去关心一下张洁，就主动留意她上楼的步子，然后叫住她。
那时晚上我爸妈出去遛弯都会把外边的防盗门锁上，让我在家静心学习。所以张洁只能隔着防盗门的纱窗跟我说话。我借着客厅的灯光，看到她脸上的变化。
“你化妆了！”我惊叫起来。
她微笑着点点头。张洁本来眼睛不大，画了一圈眼线后眼睛看起来有神多了。
“很漂亮。”我赞美她。
她点点头对我说：“快写作业吧。我走了。”
几个礼拜后，张洁主动跑来找我。我们还是隔着纱窗说话。她很高兴，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是朱家豪吗？”
“不是。”她连忙打断我，“我早忘了朱家豪了。我喜欢的那个人对我可好了，他说他是真爱我，总带我去吃好吃的。其实你应该见过的，就那天在面馆。”
那年她初三了。学，肯定是不会继续上下去了。也未尝是个坏事，早点工作，早点赚钱，不用拣人家的旧衣服穿。现在又有很爱他的男人，多好啊。
那时足够单纯的我总是会有事事圆满的想法。就像小时候和张洁一起幻想她亲妈带着几千万身家来接她过好日子一样。
我开始觉得事情不对，是又一次的纱窗谈话。张洁告诉我她昨天一宿没回家，和那个男的呆在一起。我说这样很危险啊，你不知道吗？
她笑嘻嘻，捂着嘴：“差一点，就发生了。都怪他那天裤腰带栓得太紧了。我们只能在公园的草地上干躺了一晚上。”
“这样不好吧，你们才认识多久？”我开始有警觉了。
“我愿意的。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他。”张洁坚定地说。
但是没多久，那个男人就把她甩了。我不敢问他们有没有发生关系。但是张洁主动说了，还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快，她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比当时的她大了10岁，无业，爱玩。
那段时间，张洁换男朋友的速度神乎其神。基本上两三周她就会来跟我讲她新男友的事情。他们如何没日没夜的在KTV厮混，如何蹭车到外地去狂嗨。在酒吧她第一次体验喝到不省人事。她说那样什么烦恼也没有，真好！
张洁时常夜不归宿的事情，很快就在我们这个小筒子楼里传开了。我妈以她一贯的作风不许我们来往了。她郑重的警告我：“女孩子被带坏很快。你看蒋灵，再看张洁，就是没搭好伴搞成这样。”
我总觉得我妈是多虑的。虽然张洁和形形色色的社会混混来往，但她潜意识里总是把我和她区分开。接到那些社会青年的邀约电话时，她都会跟我说你别去了，你回家学习去。你和朱家豪才是一类人，你们都是要上大学的。
朱家豪，她其实还是会常常记得的。有时候还问我他最近考试排名怎么样？在你们学校有没有当班干部？如果我说朱家豪考了第一，她就会很开心。
但他们不会在一起。她早就给自己划分好了。初三毕业，朱家豪考上重点高中，张洁打算去外地打工了。临走前，我们还有一次纱窗谈话。我对她说：“张洁，不如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在一起吧。别再找以前那些男朋友了，靠不住的。”
张洁哈哈大笑：“我才不喜欢那些男人呢。我现在有个梦中情人了，他就是周杰伦。又帅又有才，爱死他了！”
5
后来我好多年没再见过张洁。包括逢年过节，她也不大回来。她的弟弟渐渐长大，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她在这个曾经的家早已没有存在感了吧。
再一次见她，我大学快毕业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搬了家。有次去老小区买菜遇见了她，她在和她弟弟说什么。我认出背影就叫了她的名字。可她却不睬我。
我又走到她面前去叫她，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她很敷衍地说还行。然后就匆匆走了。
我有点讶异。这还是小时候和我有说不完话的张洁吗？
我和张洁打招呼时，我妈妈就过去和树下乘凉的几个老太太闲聊，都是过去的邻居。她们告诉了她一件不得了的事：据说张洁在外地做了鸡。
“这可不是瞎说的。你们是没见着张洁平时穿的那个衣服啊，根本不是正经姑娘穿的。”一个老太太说。
“我儿子和她在一个地方工作，这种事，老乡之间早传开了。先是在酒店做服务员，做着做着就…”另一个又接话。
“你们看张洁平时花钱那个大手大脚哦。我就不信一个普通服务员赚那么多。”
……
我也不信，当年那个对蒋灵恨得咬牙切齿的女孩会这样堕落。但我现在无处考证。张洁装作不认识我，而且，这种问题我也问不出口啊。
6
我初中的时候很喜欢安妮宝贝的一本书，叫《七月与安生》。里边成绩好的学生和成绩差的学生能成为最好的姐妹。但现实是，哪怕我俩小时候在一个被窝里追偶像剧，生活也慢慢的把我们拨向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去。
我从没在意过朱家豪，却总是不断地听说他的消息，我们读一个初中，一个高中，最终考上一个大学。
张洁视朱家豪如珍宝，但从她小学毕业后，就只能从我嘴里听见他的消息了。
后来，张洁嫁了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男人，总是戴着一副斯文眼镜，我看到过他们一起买菜。再后来据说她离婚了，又跑到外地去打工，再没回来过。不知她何时能结束漂泊的生活。
我依稀记得她和我道别的那个晚上，我们说完话，她就哼着歌上楼了。是她梦中情人周杰伦的歌：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你靠着我的肩膀，你在我胸口睡着。像这样的生活，我爱你，你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