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恋人

他是否会砸烂这铸模,抛弃一切,重新开始?

1

天还黑着,矮墙外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

“突突突”、“哒哒哒”,掩体后面的士兵,毫无感情地扫射,子弹激起一阵阵尘土。

毁灭,让着手毁灭的人得到力量。让人屈服的,同样让人崇拜。

看不见的大手,正以不可逆转的力量慢慢收紧。

天大地大,逃不了。

躲避在废弃土屋里的两个逃亡少年,正在粗重的喘息。

钢铁巨人的脚步,缓慢但不迟疑;地狱升腾的硫磺火,越来越近。

每一口倒抽的凉气,像刀。

两个人都慌了,没想到会这样!更慌的是被他们挟持,在荒野里为他俩带路的拾荒者。

拾荒者的手脚被捆住,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他上下牙癫狂地敲击着,乌黑的嘴唇上有交错的血痕,他的头不受控制地左右摆动,喃喃自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枪声停了,静默中蕴藏着更大的惊惧,三个人的心脏都好像在体外起搏,无遮无挡地在野地里的寒风中瑟缩。

拾荒者突然举起被缚的双手朝窗口蹦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蜷缩在矮柜后面的陈峻新高喊:“趴下!”伸出一只手要去拉他,已然来不及。

一阵短促的“哒哒哒”,拾荒者的脸部中弹,眼珠爆出,血肉稀烂。

他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抽搐,一根韧带连着的眼珠挂在下巴上,钟摆一样晃动。

屋里全是腥气。

在陈峻新的后面匍匐着的少年,眼里全是恐惧,握枪的手上下颤动。陈峻新血红的眼里,却长了决心。

“哥,我们走不了啦,我害怕,我错了。”年少的那个,语不成声开始抽泣。

“去!换上他的衣裳!”陈峻新命令着,他的声音有不容质疑的坚定。

陈峻新爬到死者身边,割开了他手脚的绳子。

年少的那个,抖抖索索地换好了衣服。

外面的人以为屋里的人被打伤或打死了,已丧失了战斗力,正步行前进。

隔着墙能听到枪弹上膛和对讲机的噪音。

“往后门跑!”陈峻新悄声说着。自己却朝院子前面的一垛矮墙冲去,Z字状地扫射,啊啊叫着,外面的人顿时往后退,人声又远了。

“哥!走啊!”年少的那个在后面催促。

“把枪扔下!你走!以后活出个人样!”陈峻新回头,一丝诀别的笑容。

年少的那个突然明白了:“哥……”

院门外的队伍齐齐后退,举枪,扫射,接着是轰隆的炮声,墙倒屋塌,远看如同一个人在苍茫中跪倒,天已微亮……

2

当素芯抛开“尊严”这个黄金枷锁,她在风月场上无往不利。

据说,她是这座城市的观光景点之一,机场上拉客的黑车司机翘起大姆指,骄傲向外国友人推销:“Do you want to meet Susie? She is great!”

她肥厚圆润,声音如蜜,她唱英文歌的嗓音可以唤醒昏迷的人。

谁都好奇这蚀骨销魂的声音的出处,当人们看到她黄河长江般波澜起伏的身材,尤其领略过的人,无不赞叹折服。

丰厚壮阔如生命源头一般的女人,四季的美妙都呼之欲出。

男人们再怎么一掷千金,都觉得对她亏欠,有什么比快乐更贵重的?

痴迷的人们,疯狂地当空抛洒一沓沓的钞票。

Susie 微闭双眼,张开双臂在这万国钞票雨中舞蹈,银铃般地声音唱道:“你原来不知道,生活可以多美妙!”

Some boys kiss me ,some boys hug me. I think they ' re O.K

有些男孩亲我,有些男孩抱我,我想他们都不错。

If they dont give me proper credit , I just walk away.

但是如果他们没有钱,我就会撇下他们。

They can beg and they plead , but they cant see the light .

他们可以请求我,他们可以乞求我,但我就是不答应。

That ' s right Cause the boy with the cold hard cash is always Mister Right. 

就是这样。 因为有大钱的男孩才是如意郎君。

3

年轻的女孩趴在素芯脚边,苦苦哀求:“Susie姐,求求你,救救我,跟妈咪说,让我走吧!”

素芯漠然地靠在贵妃塌的狼皮褥子里,漠然地抽着香烟,旁边站着气势汹汹的妈咪:“这个贱丫头,又打跑了客人,客人是花钱来你这里讨打的啊?看来是你没被整够!”

“不要啊!不要再打我了!”年轻的女孩听到挨打就浑身颤抖。

“你家亲戚收了钱就走了,你说不做就不做?”妈咪的手指点着年轻女孩的额头。

“我是被骗的啊!我在家里有男朋友的,他还等着我回去!”女孩想起往日,更是摧肝裂胆般哭开了。

“让她走!她这个样子也做不好。”素芯不耐烦地站起来,理了理自己卷曲的深黑长发:“她那份钱算在我这儿。”

妈咪迟疑地说:“她抖出我们怎么办?”

“哈!”素芯蔑视地笑了:“有那么容易,我们还能做吗?抖出我们只会毁了她自己。”

年轻女孩在素芯脚边涕泪交加地叫着:“决不会!决不会!我不想我男朋友知道这些的!让我走就行!Susie姐,您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让我走吧!”

“快走吧。”素芯不耐烦地打断年轻女孩。

她撩起窗前的薄纱,面无表情地望着雾濛濛的窗外,她手里的一个小小的铁皮盒落在地毯上,她懒得去捡。

她挥手让妈咪出去,抱着腿坐在了窗前的地面,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她假装坐在一辆三轮车里,一个精瘦小伙子卖力骑着车,她在风中放声唱着Loving strangers, loving strangers, loving strangers, oh……

生锈的薄铁皮盒半开半张地躺在地面,上面用刀刻着一行小字“臻臻: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强生”

4

检阅过去所犯的错误,每一处困境都有更好的应对,而人们却往往选择最糟的方案。从此,像铁轨的分岔点,人生分此天差地别。

余庆华真高兴能和自己的同乡好哥们陈峻新分在同一个连队,陈峻新还是他的班长。

庆华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妈妈和他相依为命。

十八岁的庆华已经谋划好了未来的人生,在部队里可以免费学技术,等复员了,就能赚钱,好好照顾妈妈。

可部队生活没他相像得那么轻易,失去父亲,没和男人相处过的庆生,在一群男人间格格不入。

连长在给新兵讲话时说:“当兵就是第二次投胎,谁都别把自己当个人物!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

庆华没把自己当人物,不管是体能训练,还是基础训练,虽然做得不好,但吃苦受累不眨眼。只是他不习惯训斥,经常委屈得哭鼻子。

陈峻新找庆华谈:“庆华,我知道你小,但部队里就是这样,吃苦受气难免,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庆华默默不语,改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连队集训吊单杠,引体向上10分钟,庆华撑不住,跌在地上,连长走过来就是一脚,高叫:“起来!”

庆华痛得咧嘴,咬着牙咝咝地吐气。

“啪!”连长一口痰吐在了地上:“你再不爬起来,就把这口痰舔掉!”

多年后,庆华想,他当时应该忍。让这事过去,峻新就不会丧命。

被连长训的那晚上,他被罚在操场蹲翻倒的板凳腿。

庆华两腿分开,蹲在翻倒的板凳对角线上。大家像看猴把戏一样围着他取乐。

他决心逃跑。他选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在野外枪械训练的时候,他没有归队。

峻新第一个发现他不见了,他怕庆华被处分,没敢声张,一个人漫山遍野地找他。

两个年轻人都忘了归还枪支,彻夜未归。

两个兵、两条枪不见的消息上报到连队。

峻新在山洼的岩石后面找到了庆华,瘦弱的庆华肩膀耸动,抱着枪正在哭泣。他听到人声,惊恐地拿枪站起来,看清是峻新才松了一口气。

“哥,我实在受不了,我要回去!”庆华呜咽着,脸色一道道黑色的泥痕。

“说什么傻话!你能去哪儿!你回了家也要受处分!你对得起你妈吗?”

听到“妈”这个字眼,庆华哭得更厉害了。枪也慢慢放松悬在了手边。

“没事,啊,我们回去!”峻新慢慢走近。

突然漫山的高音喇叭:“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伴随着喇叭的回声,还有草被拔开的哗哗声,直升机在低空盘旋。

庆华睁大了眼睛,嘴都无法合拢:“你带他们来抓我?”

“当然不是!你妈托了我照看你,我怎么会害你!我们出去把事情说清楚!连长体罚也不对!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峻新几乎要叫起来了,他自己私自带枪离队要被处分了。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庆华在惊惶之中开始奔逃,搜捕的人们知道了他的方向,一齐朝这边奔来。

庆华回转身朝着声响的来处“砰砰”地开枪,远处有重处倒物的钝响。

庆华只是跑,只是跑,他这头困兽没有退路了……

小时候的庆华有几分文气,父亲的缺失,让他对年长的男性充满了畏惧,其他男生也不要和他玩,峻新除外。

峻新救过他的命,庆华家里有一只小土狗,那是他童年的玩伴。

小土狗的脾气差极了,一出门就四处挑衅,不管对象是大狗还是小狗。

一天庆华带着小土狗在村里游荡。小土狗对着一只大黑狗“汪汪”直叫。

大黑狗起初不答理,村里野狗多,听到小土狗叫,四面八方涌出来一群大狗,大黑狗下不来台,一步步向小土狗逼近,小土狗躲到了庆华身后……

庆华转头跑起来,大黑狗领着一群狗包抄了庆华,庆华身后就是墙,他无路可退了,大黑狗屈起身子,瞪着棕黑的大眼,盯着眼前的猎物,正是春天,野狗易怒的时节。

庆华抱头蹲了下去,大声的嚎叫。

路过的峻新听见了,捡起砖头冲了过来!

野狗被凶神恶煞的峻新吓跑了。

峻新带着魂不附体的庆华回家,一路教他:“看见狗不要跑,不要怕,你怕它能知道。你比它凶,它就跑了。”

也不知道庆华有没有在听,走到他家院门时,他停下脚步,望着虎头虎脑的峻新,却不是道谢,而是说:“峻新哥,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峻新黑亮的眼睛,童稚的声音:“会!”

峻新因他而死。

臻臻因他而死。

发迹后的庆华在自己家绿树环绕的健身房里,两腿岔开,蹲在翻倒的板凳腿上,想像着四周站满看笑话的战友。

众人看他受难,那是在度他。可惜当时不懂。

他这一跑就是一生。

他穿着拾荒者的衣服,逃到了臻臻的小城。臻臻爱上了他。

爱给他们带来好运。他俩拾荒捡到了黄金。

臻臻所知道的他,一切都是假的,他是一个逃兵,一个冒充死人活着的坏人。

臻臻爱的不是他,他想。

于是,他下定决心,带着黄金离开臻臻。当初,臻臻为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小康家庭。

两个人在这一点上是共通的,背叛过去时,都义无反顾。

为了他,臻臻不远万里而来,被人贩子侮辱伤害,最终流落风尘。

臻臻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个故事,她说,她只是物质女孩,爱玩爱闹,所以出来做,瞧她做得多好。

最初几年,臻臻还在找他,皮肉生意也只是为了谋生。

她想过千万遍,与强生再相遇时,要怎么责怪他,怎么把这些年的遭遇告诉他。

她是如何地在火车上被人设局,她又是如何地逃离,如何苦捱到现在。

她要说:“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呀!”她要一边哭,一边捶他,把他捶痛,让他为她心痛!

客人们伏在她的身上,她想像着与强生的重逢。

客人们看见她的泪水,为她的这一抹娇羞而迷醉。

她看尽了衣冠禽兽,她有了一丝疑虑,她托人在户口系统查找所有叫“强生”的名字,一一核对都不是他,她终于醒悟。

“他根本不叫强生!我并不了解他!”她空洞的眼里都没了泪水,疾步走到了窗边,这里是十楼,跳下去能死。

“我不想死,我要找到他,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火车上的人贩子骗她,客人们耍弄她,都不及强生骗他来得钻心刺骨。

风从骨缝里穿过,透心凉。

可是,慢慢地,她连强生为什么要骗她,她都不想知道了。

“人和人之间能有几分了解呢?即便睡过?即便爱过?”

从她床边拎起裤子的男人,放下钱,穿戴整齐,清清嗓子,走出这个门,又是人模人样的好爸爸、好老公、好领导,有些还德高望重。

臻臻从爱马仕包里掏出那个生锈的铁皮盒,打开了它。

“臻臻: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强生”她呵呵一笑,挥手将它从高楼上扔了下去。

铁皮盒轻轻地空中浮动,一阵大风吹来,原本要落地的铁盒改变了轨迹,被风裹着,向另一个方向飘去。

正在两腿分蹲板凳腿的庆华,真丝的中式长衫给他全身镀了一层光,神的光。

财富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度和面相。英雄莫问出处。为他而死的人们,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小小的铁皮盒轻轻落在庆华别墅门外的落叶里,又是一阵风,落叶掩盖了铁皮盒,门口打扫的阿姨抱怨着:“现在的人哪!没点公德!什么东西都乱扔!”她嘟哝着,把垃圾齐齐扫进了簸箕。

健身房里环绕着Kenny G 《Heart and Soul》,还在两腿分蹲板凳腿的庆华,空茫地望着空中翻飞的落叶,又是一个秋,他轻声呼唤着:“臻臻。”

365日更营第3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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