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来到明政殿书房时，锦衣华服的人类侯爵正坐在侧席，面前放着刚砌好的热茶。几个月不见，慕宇沁烨似乎憔悴了一些，脸颊有些消瘦，眼窝也有些深，脸色白得发青，这让他的俊美多了几分莫名的病态。他紧紧抿着嘴唇，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上的杯盖，显得心神不宁。落羽打量着他，心里忍不住想：他该不会已经知道妻儿遇难了吧？
见落羽进来，慕宇沁烨马上离席行礼，姿态举止透出难言的沉稳和优雅。
“在下慕宇沁烨，见过落羽大人。”
“慕宇大人客气了。”落羽微笑回礼，“玄宇大人有点事耽搁了，还请慕宇大人坐下稍候。”
“无妨。”慕宇沁烨微一点头，便又在刚才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落羽和慕宇沁烨都是寡言之人，彼此之间又不算熟稔，更懒得多话，因此谁也不主动攀谈。书房里一时沉默下来，两人只是相对而坐，默默饮茶，为避免尴尬而各自垂下目光。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慕宇沁烨还神色如常，落羽却有些坐不住了。玄宇说他“随后便到”，当然是去验证侯爵妻儿的生死，最好能再找一个牵制慕宇沁烨的筹码，否则说不定就只有忍痛杀将了。可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新的筹码能找到吗？还有玄宇临走时那一丝微笑……太令人不安了。
无意间抬头，落羽发现慕宇沁烨正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消瘦的双手，神色是说不出的无奈和苍凉。一刹那落羽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一名秀美绝伦而神色苍凉的蓝发少女，正低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幽幽叹着：“这双手，不知杀了多少人啊……”
心中蓦地一紧，落羽霎时变了脸色：玄宇口中的新筹码，莫不是……
“——慕宇大人，好久不见啊。”
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人连忙抬头，慕宇沁烨更是站了起来，眼睛里似乎掠过一道光。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平静地行礼：“玄宇大人，沁烨在此问安了。”
落羽死死盯着玄宇的脸，想从他的神色中捕捉哪怕一丝信息。然而玄宇神色如常，淡淡一笑，道：“慕宇大人不必多礼。实不相瞒，我急召慕宇大人回来，是有几件要事告知。”
慕宇沁烨声色不动。“洗耳恭听。”
玄宇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终于敛起眸中锋芒，微微一笑，道：“不急。慕宇大人请坐，我们慢慢聊。”
慕宇沁烨点头道谢，重新入座。玄宇也寻了一个席位坐下，悠然整了整衣袍，又端起侍女捧上的茶喝了一口。
“首先，玄宇代表精灵族向慕宇大人道个歉。”玄宇淡淡道，“昨夜太华宫遭遇魔法爆炸袭击，鑫苑被炸毁，尊夫人和公子均已遇难，还请慕宇大人节哀。”
玄宇如此“开门见山”，落羽也吃了一惊，忍不住也朝慕宇沁烨看去。只见人类侯爵微微低着头，双手渐渐攥成了拳。
“你说什么？”他紧紧咬着牙，声音冷得可怕，“你再说一遍？”
侯爵周身的气势迅速变得危险，玄宇却依旧一脸平静：“据传，慕宇夫人和松云公子在昨晚的爆炸中遇难，方才我亲自去查过，确实如此。如今罪魁祸首已经落网——”他打了个响指，两个侍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黑暗精灵带了上来，扔在慕宇沁烨跟前，“我留他一条命，就是要等慕宇大人亲手来处决，以泄心头之恨。慕宇大人，请便吧。”
落羽微微抿紧嘴唇，眸色有些深。迄今为止太华宫爆炸的线索少得可怜，玄宇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抓到真正的凶手，眼前这倒霉家伙，肯定是被灌了夺魂丹，当替罪羊来了。
一时间书房里静得可怕，玄宇和落羽神色莫测，慕宇沁烨死死盯住那“凶手”，眼睛血红一片，只有那“凶手”恍恍惚惚，似乎正处于半昏迷状态。
蓦然间一声暴喝，人类侯爵突然出手，只见绚丽的剑光一闪，那精灵已身首异处。紧接着又是几道剑光闪过，押送凶手的精灵侍卫也化作金屑飘散。
杀了三个精灵，慕宇沁烨还不解恨，蓦地从地上弹起，剑尖直指玄宇的咽喉。玄宇眸光微沉，轻巧地闪过，嘴上说着：“慕宇大人当心，剑使偏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他们。”慕宇沁烨说着，声音一阵哽咽，“我和你拼了！”
侯爵悲愤已极，招招取进手，似乎的确打定主意要拼命。玄宇看起来倒不愿意真和他动手，只是灵巧地闪避着吞吐的剑芒。落羽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皱起了眉：玄宇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打算就此废了这个人类侯爵？
“慕宇大人请息怒。”玄宇蓦地发力，徒手压住长剑，眼睛里已闪出冷意，“别忙动手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手中长剑动弹不得，慕宇沁烨终于不得不住手，和玄宇怒目而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玄宇勾唇冷笑：“慕宇大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大仇已报，夫人和公子该安息了吧？”
“报仇？哈哈……报仇？”慕宇沁烨怒极反笑，“人死不能复生，报仇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玄宇冷静地说，“我相信，慕宇大人只要报了仇，今天死的就只有凶手，而没有慕宇大人了。我说的对吗？”
慕宇沁烨仍然死死瞪着玄宇，眼睛仿佛要喷火，但没有再试图动手。很显然，他也在考虑现在送死究竟值还是不值了。
神色数变之后，慕宇沁烨终于撤了长剑，面如死灰。玄宇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我就知道，慕宇大人英雄一世，绝不会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栽了跟头。”
落羽在一旁抿紧了嘴唇：玄宇管这叫“无关紧要的小事”？
慕宇沁烨听了这话也狠狠瞪了玄宇一眼，目光仿佛要杀人，但终是没有再动手。玄宇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于是续道：“慕宇大人神机妙算，随军南征功不可没。如今风月郡和翎南国均已平定，而东征正是用人的时候，我想让慕宇大人去东部走一遭，如何？”
慕宇沁烨怔了怔，脸色似乎白了几分。
“东部沁烨从未涉足，对气候和地形都不够熟悉，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无妨无妨。”玄宇悠然道，“慕宇大人用不着熟悉气候和地形，只要熟悉朝中同僚和五剑阁的兄弟姐妹们，就足够了。”
慕宇沁烨暗暗攥紧了拳，闭上眼睛又睁开，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三年了，我为精灵族出生入死，背叛过多少朝中同僚，到头来得了什么好处？”他说着，忍不住有些哽咽，“如今妻儿已死，我凭什么还要为你们卖命？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终于到了祭出筹码的时候。落羽绷紧了神经，眼睛死死盯住玄宇的脸。慕宇沁烨也看着玄宇，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面对两道可以杀人的目光，玄宇却只是悠然整了整衣袍，道：“慕宇大人果然重情重义，令人钦佩。也罢，慕宇大人要一个东征的理由，我便给你一个理由。”
他拍了拍手，两个黑暗精灵抬着一个姑娘从侧门走了进来。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惨白，双目紧闭，一头蓝发如水般铺散，却不是晶又是谁？幕宇沁烨和落羽都是脸色一白。
“她怎么了？”两人同时问道。此话一出，落羽和慕宇沁烨都看了对方一眼。
玄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冷笑。
“敢问慕宇大人，这个理由如何？”
话音未落，黑影闪电般掠出，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玄宇已经卡住晶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女孩因痛苦而叫出了声。
“放开她！”没等慕宇沁烨表态，落羽便冷声道，“她是我的人！”
玄宇看了落羽一眼，冷笑：“‘你的人’？还是你的女人？”嘴上说着，手上却加大了力道，“怎么，这就心疼了？”
落羽脸色微变，抿紧了嘴唇。玄宇轻蔑地一笑，转向人类侯爵：“时间有限啊，慕宇大人想好了没有？”
晶的脸色开始发青，挣扎也渐渐有些无力，慕宇沁烨看在眼里，不由得在袖中攥紧了拳头，眼底波澜起伏。但还没等他作出决定，一道黑影一闪，落羽蓦地出手，“夺命双钩”直取玄宇太阳穴。玄宇微一侧身避开这一击，张口吐出绿光，逼得落羽退了一步。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已拆过数招，只是一人手中有人，一人心存忌惮，都施展不开。骷髅般的手仍然扣晶的咽喉处，只要玄宇稍微用力，这姑娘必死无疑。慕宇沁烨就快要绝望了——
“好，我去！”他大声道，“你放开她。不就是去东部打仗吗？我去就是了！”
玄宇松开手，蓝发少女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落羽闪过去将她扶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好，”玄宇冷笑道，“那我就等着听慕宇大人的好消息了。”
慕宇沁烨吐出一口气，脸色一颓，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还有一个要求。”他涩然道，“我……我想见他们最后一面。”
玄宇稍稍犹豫了一下：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亲人的尸体，会不会再次把慕宇沁烨激怒？
“行。”最后他点头，提高声音唤道：“苍冥！”
黑烟腾起，黑甲的精灵将军在殿中出现，朝玄宇恭敬行礼：“属下在。”
“在东进之前，你就陪慕宇大人去太华宫走一遭吧。”玄宇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苍冥一眼，“注意劝着点，别让慕宇大人悲伤过度了。”
苍冥会意，冷静地点头：“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