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语言 22 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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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体,是在整整五十年的体力劳动中锻炼坚固的。

十五岁时,抗美援朝的部队征集护理女兵,她的部队里,就连五十岁的做饭妈妈都上了战场。

捂着耳朵在猫耳洞里听炮弹在附近接连爆炸是一件非常梦幻并且激动人心的事。直到六十几岁,她还经常回忆起那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山东老兵,和两人挨在一起看星星时,那件军大衣上散发出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干燥和腐败的味道。

邹家老太太穿一件纵向条纹的水粉色羽绒马甲,是一种中和年纪的打扮方式。她的灰色随形羊绒裤搭配着浅蓝色格棉布拖鞋,有一种乡村生活与现代主义的格格不入的闲散。从拖鞋和裤子的接缝处,露出大红色的袜子,是把脚后跟被磨薄的布料剪掉再缝起来转到脚背去穿的。

燃气灶上跳动着两搓蓝色的火焰,并排放着一个盛燕窝的双层小搪瓷汤锅,和炖一对鸽子的玻璃汤锅。两只锅各自滚着泡泡,声音一高一低,彼此附和着,替厨房空旷又拥挤的空间注入一股甜香。

(了解故事梗概,请点击《无声的语言》目录。)

米白色沙发深深地向下凹陷,从睡衣宽敞的袖子里露出略微浮肿的白胳膊。客厅的灯关着,此时白瑾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电视和她与电视机之间几米的距离。

她怀孕已经6个月,本来是很累的时候,却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都半夜才睡。

“你怎么样?”邹斌打开淡紫色的节能廊灯,脱下外衣,现形后成了一个患着好几种慢性疾病的不惑之龄男人。

因为啤酒和少眠,他的骨节疏松,脸色灰暗,既有消瘦和慵懒,也有纯粹因为提前衰老而造成的萎靡。他盯着地上几双好看的女士拖鞋,猜测那里面留下的是谁的香水。

无聊的很,就连几个异性的来访都飘荡着油烟味。

每次孩子因为疏于看管有了些微磕碰,白瑾就请几个朋友到家里来。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

邹斌的眼神漫过白瑾的肚子。这时候的白瑾,就像躺在死海的水面上——看起来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在清风晚照下缓慢地漂浮——一其实被紧紧地禁锢在时间轴的一个点,对未来既恐惧又向往。

“还好。”她的眼睛不离电视,慢慢直起身子,十分敷衍。“你妈给我买了新手机,你看看。”她说着把没拆封的白色手机盒从茶几的夹层里拿出来。

“哦,给你买你就打开用吧,我就不看了。”说着,邹斌走到房子另一头,推开儿童房门。保姆在单人床上和衣而卧,两个孩子都睡得很沉。

“儿子,你过来!”老太太打开厨房门,向邹斌挥挥手,笑眯眯地探出头等着邹斌走近。

“这燕窝,你一会让白瑾吃了。明天周末了,你在家吧?别让那保姆碰这些东西,她嘴馋着呢。我要去医院开药,这个鸽子已经炖好了,老火汤,可有营养了,补气养血的,就在这个锅里泡着,明天分三顿吃了。里面有药,你哄着她吃啊。”

“行,我知道了,你快回屋去睡吧!”邹斌把厨房灯关上,推着他母亲向外走。

“我这岁数也没有觉啊。”老太太回头留恋地说。

“那就回去躺在床上看电视,或者听个京剧,总之啊,你休息休息。”邹斌不停步,握住他母亲从身侧伸过来的手,继续把她慢慢往卧室推。

“儿子,你啥时候把这房子换换呀?你看这老三也要出生了,房间不够用了。哎,要是个儿子,你以后不给他买房子啊,这时候有钱就买一个吧,哎,你买了咱们去住,先把这个租出去,听说能收一万多月租呢,多好呀!”老太太慢悠悠地自言自语。

“唉我的好妈妈,你就别操心了啊。”邹斌叹着气,想起在医院里遇见那个难缠的老人,她们在骨子里多像啊。他跟着老夫人走进卧室,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钱,并且让她不要再给他们夫妻俩买东西。


电视里传来超能力打斗的嗖嗖声,建筑物外墙应声爆炸,地面的行人四散奔逃。一个穿紧身衣的绿发女人和一个蓝色皮肤的怪物各拿着一个球形物体,面带微笑,伫立在人群退散的反方向。

邹斌坐回到沙发边上,皱着眉头推测情节的发展变化。

“累就去睡吧。”白瑾说。

“你不去睡?”邹斌说。

“不去。”白瑾说。

“那我去睡觉了。”邹斌说。

白瑾叹气,他们二人的谈话,像是老人大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的不成样子了。

“爸爸!”女儿的声音从客厅门口响起,“下周三你去给我开家长会吧。”她用手揉着眼睛,嘴唇干巴巴的,把“你”字故意加重了。

“去喝点水吧。”白瑾说,“一会我跟爸爸商量家长会的事,你喝点水就去睡觉。弟弟蹬被子了吗?”

“没有。”女儿噘着嘴走出去,差点撞在门框上。

邹斌过去把女儿的手领着,给她喝了水,在她的头发上摩挲了几下。一直到开门看她上了床,把手脚都盖好,才看一眼下铺围床里熟睡的小儿子,关上了门。


冰凉空旷的床上,邹斌望着天花板,回忆下午办公室外传来充满生命力的叫卖声,“白菜,干净的大白菜…”心里不由得一阵灰暗。

红色背景的梦境突如其来,把树和河流都染红了。这种梦境时常出现在后半夜两点半,有时是蓝色,有时是灰色,醒来后就会迅速褪去,完全不留痕迹。

一股腥味的红珊瑚手镯挂在因为苍老而变薄呈灰黄的手腕上摇摇欲坠,好像从一开始就去除不掉对主人的嫌恶,不是这边躲着,就是那边让着,留出好大的空隙,足可以挤进去另一个柔软并恶俗的金属首饰。

这是谁呢?应该不是我自己吧。那手镯比人更加清晰,在一侧有不太明显的一个凹痕。这种用珊瑚粉制造出来的装饰品,类似砗磲、象牙、鹿骨,总有种生命被蹂躏过的痕迹。邹斌忽然想起有人说的前世今生,不禁心生感叹。

那手镯在哪里见过呢?


白瑾坐在沙发上,像个一边祈祷胜利一边恳求死亡,随时会被变种人一击毙命的士兵,抱着个弹药箱,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每个人都在用迥异的方式,对生活乃至人生做着某种挣扎或者抵抗。进而绝大多数人都被看不见的虚拟东西挡住,到了这个地方,就再也走不通了。遇到这种东西,白瑾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潺潺的流水一样,微不足道的生命的注入。她是这样一种人,像一颗在树枝上开花的植物,既向往阳光和远方,又拘泥在脚下的土地。有了这种生命的注入,她觉得生活是一种装在某个容器中的流体。

一片片的闪光,吹在她的脸上,让她增加了几分无畏。隔着长方形的电视屏幕,战士们冒死拼杀,炮弹爆炸,枪声不断,尸横脚下。她的眼泪就像那些被虚空吸收的子弹,流进柔软的睡衣领子里,又像那城市战场上无中生有出来火热又冰冷的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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