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写点关于张爱玲的文字。不长不短,不捧不偏。她在我的眼里不会停留在立于上海滩那个年纪轻轻便成名的形象。相反,她整整一个下半生都在跟内心和遗忘作斗争。这对她来说是件残忍的事情,这种残忍会启示很多人。所以,写这些关于她的文字是值得的,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做评论家的资格。
张爱玲是我很心仪的作家,照此说,心仪她应该捧她一把才是;按真理讲,我只能客观去对待。我必须承认,1952年以前,她的作品是无疑的出类拔萃;我也必须承认,1950年代,她取道香港远赴美国后,她的作品质量呈下降趋势,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大概只有她自己才能讲得清楚。这不是对她后期作品的贬低,是作品摆在那里,一目了然。
一个作家的作品如果蒙着一层面纱,那是制造障碍,对读者也是一种负担。今天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去阅读和了解张爱玲,是因为她已经为读者揭去这层面纱,是内心的独白。
张爱玲曾经沉寂了好多年,后来的“张爱玲热”得益于两个人:夏志清,平鑫涛。张爱玲配得上这份热。
平鑫涛先生是台湾皇冠出版社的老板,张爱玲的作品在他的操刀之下于台湾出版,取得了轰动效应。这种效应从台湾延伸到大陆,再到世界各地的读者。恐怕张爱玲都没有预料到。
夏志清先生是金圣叹的同乡,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列一篇专章(第十五章)来论述张爱玲作品。他认为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张爱玲可以与英美的女文豪曼殊菲儿、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等相提并论,“有些地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他花去较大的篇幅解读《金锁记》,他认为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由于夏志清先生的肯定与宣传,“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张爱玲又为人们所熟记起来。当然,夏志清先生怎样看是夏志清先生的事。我怎样看是我的事。有人质疑过巴尔扎克的人品,纳博科夫瞧不起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所以,没有一个人在另两个人眼中是相似的,更何况是张爱玲。
张爱玲的小说还没有完全摆脱旧小说写法(此看法和夏志清一致,恐怕对旧小说有些了解的人都是这个看法),连一些散文随笔也没有摆脱旧时的用字。比如《天才梦》里的第一句“我从小被目为天才”的这个“目”字,就是典型的旧文字写法。张爱玲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处置情节的精致,使之远离晦涩,这跟技巧无关。
她作品里表现的自然也是俗世的,没人能摆脱世俗生活,本身每一个人都是世俗的,只不过有些人藏得很深,不那么明显。她笔下的生活琐事,表明张爱玲是世俗到骨子里头的女子。高尔基说生活是写作的源泉。张爱玲的文字客观的印证了这一理论。她的文字全部来源于生活,看似虚构,但哪一件不是身边事?她从立意到结构,以及文字功力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因为我们找不到可以作为参照的作家(没有诞生过同类型作家)。她的小说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她的经历,有些东西是瞎编不出来的。
张爱玲为世人所皆议的是她与胡兰成的爱情。我觉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她爱或者不爱谁是她的权利。我看到网上有人骂张爱玲做“文化汉奸”,这纯属无稽之谈,也不厚道。我们要把她的作品与她的感情经历区分开来。总拿她的感情来说事,又还以道德作为所谓的最高准则的人,多少都他妈的有一些神经质。很多人认为,张爱玲的爱情影响了她的风格,这也不是事实。她小说所体现的是家庭悲欢,爱情伦理。夏志清称为闺阁。是《红楼梦》那种风格,明清小说的路数。新旧小说的交替,那个发轫期,张爱玲的贡献非常明显。从她的一生来看,童年对一个作家的性格以及价值观念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因此,海明威曾戏称: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必须要有苦难的童年和坎坷的经历。
非常明显,她小说的本质就是她人生经历的呈现。她对内心细腻的描写和她生活所触及的世界,是冷漠的,是悲剧性的,这很大程度上是她家庭成长的一个缩影。她小说没有远离她,但是她的观察却远得(深刻,现实)不可思议,这种功夫是天生的、是学不来的。
她笔下的洋场、香港和上海、中层阶级、上层阶级、爱情、家庭,都有一种沉重。没有一个读者敢想象自己是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人们只能选择远观,那些故事有着如此的渗透力,震撼人心。《倾城之恋》里,两位主人公“像被命运掷骰子一样掷在了一起。”兵荒马乱的年代,从旧式家庭里长大的白流苏和范柳原的感情主线是清晰的,但两个人物的刻画是模糊的,我认为这是张爱玲婚姻观的模糊。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说的话,女主人公一句也不相信……他说惯了谎,而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这种文字从字里行间透过一种苍凉,张爱玲式的苍凉。但结局的收场又像沉闷里一点光亮,所以张爱玲真是有她的特别之处。
张爱玲小说里能让你感觉沉重的不只是人物的塑造过程,还有那些华丽句子背后的冷峻,就像一朵花背后的凋零。如《沉香屑·第二炉香》的“日前的香港是昨天愉快的回忆的背景。”《年轻的时候》的“照说,一个规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欢她,除非她打算嫁给那个人,就得远着她。”这就是沉重的体现,不但沉重,还于沉重里透着哀伤。但是,我要说这是张爱玲的一个小小的缺陷。一般读者不会注意故事结构,不注意人物的刻画;一般读者只看重文采,只注意金句。这不是专业的读书方法。所以,没点阅读经验的人是品不出其中的味道来的。
在当今学术界,庞大的张爱玲研究,各种符号与定义已经远远大于她作品的意义。这对张爱玲是种不敬。好比一棵树,经历风雨长成参天大树,这本是大自然很正常的现象。评论界却要分析这棵树对周围小树和小草成长的影响,社会意义。不出意外,这棵树将成为“神”树。我觉得这树很无辜,但这是评论界的通病。其实,当你了解那一段历史和张爱玲的过往,会猛然一惊,――她把小说和现实结合得非常完美。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心经》里的许小寒,这是典型的张爱玲的风格。“有了爱情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这句话从小寒嘴里说出来,真是一种绝望。这种表现方式,一切都具象化了。我最喜欢她的短篇小说《琉璃瓦》,“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一种现实的语汇,有两次我快流出了眼泪。
她的作品也不是都喜欢,比如后期耗去她很多精力的《小团圆》我就不喜欢。主人公九莉影射着她的人生轨迹。她不喜欢她的母亲,她也不想要孩子,她怕孩子替她母亲报仇。这种苦媳妇熬成婆,担心下一代残害的故事情节真的无法让我喜欢。我觉得这种处理很不妥,像她这么有才华又这么有经验的作家,不应该这样来处理。张爱玲的小说多是这种安排,比如《怨女》。张爱玲总是让她的主人公后半生都进入了孤苦伶仃的状态,一种无欲求的生活状态。这太残忍了。
实不相瞒,受到好评的《金锁记》也是这种路子。曹七巧生在平民家庭,在兄嫂的操纵下远嫁上海豪门姜家,她的丈夫姜家二少爷是一个残疾人(注意这个安排)。曹七巧与豪门的生活格格不入,所以她对人对事都产生了一种逆反的心理,总是出言讥讽,这给人一种心理不健全的猜想,——既然这样处理,为何还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几年后,姜家二少爷就死了,曹七巧成了一个寡妇(守寡几十年),后来她看到自己的女儿婚姻幸福竟然嫉妒起来。张爱玲在《金锁记》中人物心理描写是成功的,自有她的细腻。 不得不说,这种故事框架本身就是荒诞的。《金锁记》体现了社会的病态,但作为悲剧的存在,它更集中的表露了封建婚姻的陋习,——曹七巧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在张爱玲笔下,她是一个荒诞的人物。一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少女很容易就变成一个苦媳妇,苦大仇深,张爱玲的这种构筑有点让人恐惧。但我们要穿过张爱玲小说的迷雾,去发现她小说的本质所在。
《小团圆》中的这种结构处理,这种叙事方式也在表明即使是一个有成就的作家,也会在某些方面有败笔。比起她的中短篇小说,她的长篇小说可以说是不成功的,她的困境,她的结构把控和语言都在告诉我这个事实。后期的散文集《对照记》(里面也有一些早期的作品)给我的感觉就像驾驶一辆汽车穿梭在雨林地带,一路过去只记得车速,忘记了沿途的风景。比如她回忆胡适,弄得婆婆妈妈,完全没有了年轻时的文笔和灵性。我们知道一个作家在一生中多少会有些转变,但她转变的痕迹这样明显,有着明显的倒退迹象。其实写作观念的转变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困难的,我不知道张爱玲经历了什么,至少这种转变在我看来是非常大的遗憾。
相比之下,她早期的《流言》里的那些散文随笔则精彩得多,这可能是她为数不多令人感觉温暖的文字。她在《中国人的宗教》里说:“一个一个中国人看见花落水流,于是临风洒泪,对月长吁,感到生命之暂,但是他们就到这里为止,不往前想了。”有着惊人的洞见。她对上海人的看法,对音乐的看法、尤其谈画很使我佩服,因为在这方面我是短板,我曾称绘画只是一种特长。所以,她的看法很有见地。我要生在她那个时代,肯定想办法和她交流交流,说不定会成为她的追随者。由此可见,张爱玲也具有全能的创造力。
她的《传奇》,若论艺术和对现代小说的贡献,可以和鲁迅的《呐喊》并驾齐驱。这本小说集代表着张爱玲的高度。
她生命的历史是一出悲剧,这种悲剧使她的文字有一种无法隐藏的阴暗,这种阴暗遮蔽了她多元的延伸。她的小说只有两个层面的东西,即以家庭和感情为核心,从一个悲凉到一片悲凉。以她显露出来的才华,不能要求她更多了。她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但不是伟大的作家。
张爱玲的《半生缘》我读了三十几页,结构太庞大,我再也读不下去。我不强迫自己干不想干的事。
过去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我是只读作品,而读张爱玲,我要把她的作品和经历放在一起,这样才能更好的理解她的文字。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
1995年中秋节,这朵“尘埃里的花”逝世于美国洛杉矶,结束了孤独而又繁盛的一生。也是结束了一段传奇。
从此,世间再无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