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平坦的土地,土地上建着低矮的房屋。这是一个规模不算大的村庄,房子虽算不上华丽,却能看出村民的生活还算富庶。
屋子大门上贴着对联,木质大门上贴着门神画儿。屋子前方圈着小小花园,花园里种了些花草,被摆弄得十分精致,屋后圈养了一些家畜。
几乎能预见屋前的院子里,老叟安然坐于其内,悠然度日的景象,甚至能听见稚子玩乐的欢笑声。
这本是一幅美妙的画卷,然而如今,这座村庄里却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暴风雨来,就连眼前的色彩都仿佛已经褪去,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喘不过气来便会自然而然地加快呼吸,可是这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呼吸声,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已经听不到。
沈落枫在这样的村庄里走着,四周依旧见不到半个人影,也听不见一丝声音。可他依旧在行走,因为他脚下的路,已经被染成红色。
这是鲜血的颜色,也是热血的颜色。
沈落枫见过厮杀,却从未见过如此长的一条“血路”,简直已经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可他依旧没有见到这条“血路”的源头。这究竟是多少人的血?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残忍?
沈落枫也不知为何在看到这条“血路”的时候,不像以前那般急切,反倒十分淡定地慢慢往前走。好像已经意料到即将看到的景象,又好像是他已经起了退却之意。
终于来到村口,这座不太大的村庄,沈落枫竟走了有一些时候。可是,当他看到村口的景象时,他却在懊恼,为何不能再走得慢一点。
村口不算宽敞的道路上,横七竖八满是躺着的人。沈落枫看到村长,也看到赵石,此处竟是他遇见蓝衣那天借宿的村子。
沈落枫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一个有生命的人。
这个人穿着一身蓝衣,她的左手握着一把剑,剑身被血染红,还在往下滴血。她的右手拖着一个黑色的物体,沈落枫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个孩子。孩子的脑袋耷拉着,已经没了生命。
沈落枫双拳紧握,盯着孩子的双目已经变得赤红。
那蓝色身影依旧缓慢往前行走,剑尖在地上拖行,发出的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沈落枫看着那个蓝色的身影,此刻的她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却与初见时截然不同。此时的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好像已经完全没有知觉。
梦魂剑还在她的手中,那个孩子也还在她的另一只手中。而她却只知往前走,白皙的皮肤上沾着鲜血,看上去显得格外妖冶。
指甲已经陷入皮肉之中,沈落枫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可如今他的内心已经被悲愤与心酸填满。他已经不知道,如果此刻他能行动自如,究竟会作何反应。
那人的脚步十分轻盈,剑尖划地的声音却十分清晰。每响一声,沈落枫的内心就被揪得更为疼痛。
蓝色身影终于来到沈落枫面前,她终于停下了脚步。一双眼盯着沈落枫,那双眼空洞无物,却泛着诡谲的光芒。
沈落枫已经没有时间疑惑,他像是已经被夺去心智一般,双眼中只有这个蓝色的身影,好像也只能装下这个蓝色身影。
蓝色身影看着他,脸上依旧不见任何表情。可是,她却慢慢地松开右手,任由那孩子滑落到地上。
沈落枫看着对方抬起的左手,梦魂剑刃上的鲜血落到沈落枫脸上。他眨了眨眼,剑已至近前。
红色,满眼的红色。
疼痛,从左边胸腔传来。
沈落枫睁开双眼,眼前是浅色的帐子。
坐起身,村庄、尸首统统消失不见。这里只有沈落枫一人,此处是他在客栈的房间。
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沈落枫推开房门,屋外月光朦胧。他身影一闪,转到另一间房门口。
抬起手欲敲门,却又犹豫了。
最终决定还是回去,转身时,却见蓝衣正站在月光下。
她还是穿着一身蓝色劲装,沈落枫借着月光仔细地看她。脸上不见血迹,手中梦魂剑未出鞘。
沈落枫犹疑着将目光移上蓝衣双眼,他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蓝衣看着沈落枫眼中忽而涌上的恐惧,不解其意。却见他一动不动站立原地,只觉有些不自在,便往屋内走去。
蓝衣推开房门,对沈落枫道:“先进屋。”
屋内烛火升起,使得黑暗的屋中有了光亮,也有了一丝温度。
蓝衣倒了杯水给沈落枫,说:“找我有事?”
沈落枫接过杯子,却只是拿在手中,摇头道:“没事。”
蓝衣更为不解,不禁打量起沈落枫。他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外衣,头发披散未束,怎么看都是一副已经入寝的模样,那么他为何会突然跑来找她?
沈落枫放下杯子,突然认真地看向蓝衣。
蓝衣被这样认真的眼神震住,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速度。
沈落枫上前一小步,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他的双目不离蓝衣,他的表情看上去带着几分凝重。
蓝衣不禁犹疑,到底是因为什么,令沈落枫露出这样少见的表情与反常的举动?
“蓝衣。”沈落枫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带着些黯哑,仿佛已经许久未开口说过话,许久未饮水润喉。
“什么?”蓝衣从未见过这样的沈落枫,竟下意识地后退小半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害怕,对方的反常之中并不带任何威胁之意,她自己也不清楚这小半步究竟意味着什么。
沈落枫好像并没有看见蓝衣下意识的动作,他的注意力依旧还在方才那个惊心动魄的梦境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是因为他担心如今自己依旧身处梦境之中,蓝衣随时都有可能变成那个可怖的模样。
想起方才梦中的蓝衣,沈落枫内心就忍不住涌上阵阵恐惧,他甚至险些将心中的话语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他还是转了个方向,道:“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蓝衣一愣,对于沈落枫的问题好像未反应过来。她眨了眨眼,显出一些茫然来。却不忘回答对方的问题,说道:“没有睡意,出去走走。”
沈落枫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慢慢调整情绪,将自己从消极之中抽离出来。于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说道:“在薛叔那里可得到些线索?”
蓝衣摇头,说:“师…薛阁主知道的,都已经写在那封信里,他再没有任何线索。”
沈落枫想起天山时,蓝衣从书房取出的那封信笺。当时他一心只想知道梦魂剑的来历,却没想到意外看到与蓝衣有关的一些线索。
信中提到,薛寒衣是在被救的第二年,于天山脚下捡到蓝衣。当时是冬天,十分寒冷,蓝衣被遗弃在山洞里。在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也没有任何书信,遗弃她的人好像根本不愿再将她找回去。薛寒衣也曾检查过襁褓,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寻常人家使用的物品。
不过这倒是与凤乐所提到将妹妹遗弃之事对得上,莫非他二人当真是兄妹?倘若是,蓝衣的那个秘密倒是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蓝衣似乎不相信凤乐所言,这又是为什么?
沈落枫想着,天山几乎算得上人迹罕至。尤其在冬天,山上的人鲜少下山,山下的人几乎不会靠近那里。
冬天的天山几乎已经被冰雪包裹,整座山都呈现白色。风雪太大,常人受不了。加之天山本就难以攀登,山体覆盖上冰雪更是举步维艰。
那么,是什么人会在那样的天气跑去天山?
莫非当时遗弃蓝衣的并非她的家人?既不是家人,蓝衣又是如何落到那人手中的?那人去天山仅仅只是为了特意将她留在山中?为何偏偏选择天山?
蓝衣又道:“最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何师父令我将三件物品交还给魔教后人,却非但不令我小心谨慎,反倒让我先暂时用梦魂剑做兵器。”
沈落枫一愣,薛寒衣的信中的确有提过,让蓝衣暂时先用梦魂剑,等她找到更为合适的兵器再物归原主。这一点实在奇怪得很,先不说擅自使用他人兵器不合规矩。魔教传说流传百年,这背后更是有一个巨大的诱惑,倘若传说中的兵器现世,就不怕蓝衣因此身陷危机之中?倘若是为了引出仇人,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这么做到底是因为什么?莫非……
沈落枫看看蓝衣,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她对此也充满了疑惑,只是不知她可有想到自己想到的这个方面。
“蓝衣,你可曾想过,也许你既是将物品归还原主之人,也本是这些物品的主人?”沈落枫说。
蓝衣抿唇不语,似乎有些迟疑,终还是开口道:“尽管如此,我依旧不相信我是魔教后人。”
沈落枫点点头道:“虽然魔教的传说十分久远,这个门派也显得十分神秘。但是要刻意制造一个神秘的身份却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是这件事倘若要做,就要从十七年前开始谋划,那么这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蓝衣说:“沈落枫,你说倘若我相信凤乐的话,接受他这位兄长,会发生什么?”
沈落枫不赞同道:“不行,我觉得有些冒险。尽管他所说的与如今我们掌握的线索最为接近,但我始终认为他与寒衣阁不是一条心。”
蓝衣道:“如果真如你所言,我真是魔教后人……”
沈落枫突然想起刚才梦中那片死寂与流动的血液,不自觉伸出手抓住蓝衣右手手臂,有些急切道:“蓝衣,不要轻举妄动!”
蓝衣身体一僵,因为手臂上那片温热,可是她却既没有将视线转移向手臂上那只手,也没有因为沈落枫的举动而产生半分恼意。她只是低声说:“倘若真如传说所言,梦魂剑是把邪剑,能够控制人的心智。倘若终有一天我因此沦为一个杀人机器……”
“不要再说了!”梦境越发又清晰起来,沈落枫仿佛已经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心中激荡,只觉气血上涌,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蓝衣伸手扶住沈落枫,惊讶地看着他突然受伤,不禁问道:“你可还好?”几滴血溅到沈落枫白色衣裳上,格外刺目。蓝衣忍不住心口一震,疼痛不已。
沈落枫摆摆手,只是抓住蓝衣手臂的那只手固执地不肯松开,他轻声说道:“此事绝不能莽撞,你答应我不要独自行动。”
蓝衣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沈落枫不禁收紧手掌,语气急切且带着几分强硬道:“答应我!”
蓝衣不解沈落枫今日的反常,她早已习惯任何事情自己做主、自己行动,如今却要答应这样一个要求,这让她感到有些为难。
可是,蓝衣的动作却比她的意识抢先一步,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以至于当她见到沈落枫安心的笑容时,已经来不及反悔,只剩下满腹震惊,她今晚简直比沈落枫更反常。
最近天气都不怎么好,天不是阴沉沉,就是大雨滂沱。街道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像是为了特意迎接什么人物的到来。
一间客栈里,安安静静几乎没有客人。
温情搬了把长凳,坐在大门口一边看雨幕,一边发呆。身后的大堂里,顾家父子与幺陶正在聊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偶尔逗得顾群飞大喊大叫。
温情撇撇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闹腾得很。但她依旧安静地坐着,连姿势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时,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既没有披蓑衣,也没有打伞。他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温情看着这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好像是个十分稀奇的人,任何一个动作都足以吸引她的注意。
直到那人已经走入大堂,温情的目光跟随着他一同转移到大堂里。
顾群飞见到来人,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他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也仿佛看到了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但他还是迎了上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烈火的目光也随着顾群飞转移到来人身上,他不得不注意此人,因为此人正是他被顾群飞抓住那天,被称作“主上”之人。
此人是谁?正是凤乐。
此刻凤乐一身红衣黑袍已经湿透了,但他丝毫不在意。他好像根本看不见其他人,若不是顾群飞突然与他说话,他恐怕连头都不会侧动分毫。
而此时,凤乐却停下了脚步,他一双凤眼狭长,带着不属于男子的魅力,但是这双眼中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光芒。
这是顾群飞第一次见到凤乐如此狼狈的模样,平时的凤乐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在他的身上绝不会出现任何不整洁的模样。如今这幅模样不禁令人感到好奇,想必温情也是因此感到稀奇。
凤乐的唇透着病态的苍白,他说道:“蓝衣在哪里?”
顾群飞一愣,他想不通凤乐找蓝衣做什么,莫非是蓝衣令他如此狼狈?
凤乐似乎变得十分有耐心,竟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顾群飞回答。
顾群飞看了看顾參,又看了看温情,见二人同样一副好奇的模样,便说道:“大概和沈落枫在楼阁上。”
凤乐点了点头,抬脚走向屋后的院子。他所走过之处,带出一块水渍。
幺陶却突然出声道:“小子,凡事三思而后行才是。”
众人好奇看向二人。
凤乐顿住脚步,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但是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更加低沉,仿佛在隐忍些情绪,只听他说道:“思与不思也改变不了事实。”
幺陶说:“至少用对方能接受的方式表达。”
凤乐冷冷说道:“不必,能不能接受都是事实,总归要接受的。”
幺陶无奈道:“你这小子怎变得如此固执了,也罢也罢,你去吧,只要你不后悔。”
凤乐再不言语,继续往前走。
众人的好奇心被方才一阵高深莫测的对话勾引得越发重起来,心里仿佛有只猫爪子在挠,不禁齐齐看向幺陶。
谁知幺陶淡然地为自己倒了杯酒,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众人目光,自饮自酌起来。这样便令人更加好奇,可是没有人敢开口询问,又将目光转向顾參,求助似的看着他,希望他能开口问一问。
谁知顾參也仿佛没有看见几人眼神,抢过幺陶手上的酒坛,道:“陶老头儿,有好东西不分享,实在可恶。”
幺陶却没有与他斗嘴,而是沉稳地笑了笑,说道:“能分享的东西自然拿得走,分享不了的东西可是要拿命来换的。”
幺陶一言,再也没有人看他们,默契地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温情往院中某个方向看了眼,转过身去继续发呆。
她看得方向正是柳清风的房间,此刻他也坐在窗边,欣赏雨幕。但是他的心思却不在大雨,他同样在好奇凤乐,好奇他找蓝衣究竟是何事。凤乐的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看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可是凤乐与蓝衣之间,会发生什么事?
嵇离走了进来,他将茶点放在柳清风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在一凳子上坐下。
柳清风看了看嵇离,说道:“凤乐回来了。”
嵇离不在意道:“我遇到他了。”
柳清风好奇地看着嵇离,说:“你似乎一点都不好奇,他为何找蓝衣,你也一点不好奇他究竟去了哪里?”
嵇离奇怪地看了眼柳清风,不解道:“我为何要好奇?”
柳清风用折扇敲了下嵇离额头,笑道:“你这孩子竟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嵇离摊手道:“在下已经束冠,再不是孩子。”
柳清风无奈摇头,在抬杠这件事上嵇离从来就不服输。
嵇离笑了,他是得意的。因为只要柳清风不高兴,他就会很高兴。所以,即便他对于凤乐找蓝衣之事十分好奇,也变得不那么重要起来。不过,他心里却感到奇怪,不明为何沈落枫特别交待他隐瞒那日在客栈大堂发生的事情,为何凤乐寻找妹妹的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莫非这其中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嵇离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不知凤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