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Y先生的时候,他正甩开了膀子跟一堆人骂仗。以一敌百,文武皆用,我先是在心里嫌弃了他三分。不管现实生活里还是虚拟网络中,对待好斗之人,我一视同仁地瞧不上。
那是由一个名人建立的微信群,里面什么三教九流的货色都有。每天一打开手机,就像置身晚上八点钟的回民街,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
说实话,我对这群是又爱又恨。无聊的时候,看着素不相识的人们为了芝麻绿豆的事儿,争论得堪比联合国会议,会心处还能悄然一笑,无趣的生活立刻活泛了许多。烦躁的时候,看着那提示几百条消息的小红点,就抓狂得恨不得摔手机。
Y先生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让人人都记住他,自是有一番能耐。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迂腐。
都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人看书的时候会在好句子下面划线。这Y先生一大嗜好便是晒书。辩论手脚并用都忙不过来的时候,便拿出来撒手锏,让老祖宗们替自己说话。每次都能把线划得恰到好处,完胜一百个精心准备的表情包和五十条认真组织的长短句子。
讲真,Y先生涉猎委实广泛呀。很多我只在传说中听过名字的书,都是他的盘中餐,并且根据书页的褶皱程度可以判断,那书除了装逼之外绝对是用心读过的。要不然,不会每次下手都那么快准狠,让人防不胜防。
Y先生为了显示自己的卓尔不群,还喜欢唱反调。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跟包三哥一个口径,上来就是俩字——非也。
张爱玲明明是在二十二岁那年,凭着一部锦心绣口的《传奇》名噪上海滩的,他偏说是因为遇到胡兰成,才成为文坛的奇女子。
余秀华的情诗也并非全无可观之处,但在Y先生眼里,余就是被钉在当代诗歌的耻辱柱上,都不为过。
贾平凹、莫言、余华、毕飞宇,这些足以撑起中国文坛半边天的名字,在Y先生那里,都比不过高行健一本《灵山》。
这么一位鼻孔朝天老子宇宙第一的人物,自然跟我是绝缘体。在过于傲娇的人跟前,我向来是喘气儿都不自在。所以,那天好友申请中出现Y先生大名的时候,把我惊诧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反躬自省半天,确认自己并没有得罪他的地方之后,才抖抖索索地点了“接受”。Y先生说话开门见山,你是个才女,好好写文章,不要在群里跟人瞎闹。
想想我也真是没骨气,之前对他的腹诽与鄙薄,瞬间就被这莫名其妙却煞有介事的赞美消解了。客气寒暄一阵,Y先生便轻悠悠地绝尘而去。我的心花肆无忌惮开了一把之后,又静悄悄地凋谢了。自己有几把刷子,别人不清楚,自个儿能不知道吗?我可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人。
后来,我连写了几篇文章,他竟然逢文即读,还每每拿出其中几句认真点评。他本就是文字方面的行家里手,看东西自然一针见血,所言深得我心。一来二去,两个人相熟了起来。
别看Y先生在公共场合浑身长刺,私下里聊天却很有风度和礼貌。我也断断续续知道了一点他的事情。
首先是他在江湖上的传说并非浪得虚名。Y先生出版过两部长篇,曾角逐过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是与笛安、颜歌齐名的80后作家。惭愧的是,另外两个人我都知道。所以,我只能以我所知晓的来掂一掂他的分量。
另外,关于Y先生的人物身份设定也有偏差。我起先把他当作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接触之后才发现,他颇重事功,全然不是滚滚红尘之外的人。他晓得,人要先有坚实的生存基础,然后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是这点认知,便甩了蜗居宋庄的艺术家们十条长安街。
那段时间,每次发文章都有股隐隐的兴奋。对待我这种职业打酱油人士,难得有专业人员屈尊指导。写字的人,一夕逢上真正懂得的,真的能让你那些在天上飞的文字,忽的有了稳妥的归宿。那种一个人战斗的悲戚之感,凭空也削减了许多。
就在我为这一切沾沾自喜之时,一杯咖啡毁了一场原本可能堪称完美的世纪会晤。
Y先生客居京城,我恰好有个机会去那里出差。车票甫一定好,我就屁颠屁颠地弹出小窗口问他:你在北京哪一块儿。
或许我的问话有些突兀,抑或是我高估了我们之间的交情。他的回答竟很是冷淡:你问这干啥。
我噼噼啪啪准备好的开场白没了用处,心也跟着凉了一小截,淡淡地说:要去你那里出差,有机会可以见一下。
来了请你喝咖啡。Y先生亦是轻淡的口气。
我不喝咖啡。鬼知道,这五个字为什么不打招呼就从我口中喷了出来。
……
并非有意拒绝,我肠胃及睡眠都不好,茶和咖啡之类的东西,向来是不碰的。可我无所顾忌的回答方式似乎伤害了Y先生的赤诚,他沉默了大约几分钟,就在我以为聊天已经结束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的又亮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两个人可以见一面,至于喝咖啡喝茶还是吃甜品,不过是形式。哎,四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人情世故方面略逊一筹。
他像是自言自语试图原谅我的不识抬举,又像是苦口婆心地劝诫我。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性子过于直爽,跟谁相交都没有弯弯绕绕,是典型的火象星座,为此也得罪过不少人。
并不是不想改,只是脾气来的时候,八匹并驾齐驱的马都拉不回来。我打心底里以为,为人真诚总没差,哪怕有时候得为这莽撞付出沉重代价。但相比机关算尽的烧脑,我还是宁愿当个简单的“傻白甜”。
我到北京之后,忙完手头的工作,时间还盈余许多。也曾想邀请Y先生出来小聚,可终究拉不下脸。网友见面本就是高风险事件,再加上先前存下的那点芥蒂,很可能把一段惺惺相惜的缘分,反转成一出大眼瞪小眼哼哼哈哈的尴尬剧。所以,那个名字在心里缠绕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口。
我每天都在朋友圈里发京城生活的起居注,想必Y先生对我的行程也是了然于胸。然而,他跟我心照不宣地同样选择了一言不发。我不禁在心里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微妙得很。
那样的默契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之久。有天下午,跟友人聊天时不知怎的说起胡兰成。胡兰成可是Y先生的心头好,说顶礼膜拜都不为过,我才蓦的想起Y先生消失好一段时间了。总得有人先出来“破冰”,我且英勇豪爽一回。
这Y先生倒也爽利,没有再扮冷漠脸,很快就回复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半天,先前的不快似已烟消云散。
不过,这件事情到底还是教育了我。跟类似Y先生这样的文人相交,确实与普通人不一样,你很难get到他的点在哪里。说白了,有点像是运气活儿。
有一回,他拿了自己获过人民文学诗歌奖的一首诗给我看,让我说说看法。对诗我可真是门外汉,嗫嗫喏喏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有点像洛夫。不料,我这无心的一句评论瞬间惹恼了他。
他有些愠怒地说:我中学时代确实喜欢洛夫,可现在早把他丢掉了。不要拿任何人跟我比。我有自己的路子。
他走的路是什么,我不知道。评论界冠给他的名号是“新感觉派”,这与他酷爱日本文学是否有渊源,我也不得而知。他写过的两本小说除了名字之外,我一个字都没有读过。
我所激赏的,也许是他作为一个小说家极为不耻的。譬如,他阅读过一万卷书的超强大脑,他面对攻击之时睥睨一切的骄傲,他于自己所做之事的笃定和对未来的清晰认知。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最容易陷入宇宙洪荒的忙乱中,可Y先生早早就从世俗的囚牢中越狱了。
台风妮妲靠近中国东南角的那晚,沉寂了许久的群忽的热闹了起来,很多潜水的人纷纷跳出水面撒丫子。就连一直作为吃瓜群众从不刷脸的我,那天也抽风般的在里面跟人聊得热乎。
万万没想到,我的活跃不晓得撩拨到了Y先生哪根敏感的神经。当着三百多人的面,他的毛病又犯了:有些人啊,修养就是差得很,跟后天努力可真没关系。他经常喜欢说些无厘头的话,所以这句感慨也没人在意。
我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这句话明显在说我,因为私下聊天时他曾用同样的声口说过我。我慌忙回头翻了一下聊天记录,看自己是否确有失言之处,看了半天,也没明白Y先生怎么突然向我挥剑。
我混迹在人群中,说话的分贝都提高了不少,寻思着嘈杂之中他能剑下留人。不料,我才刚说了两句,他便提着我的名字叫嚷开来了:这四姑娘啊,就是有些乡下人的粗野和蛮横……
这下大伙儿总算明白了,眼看着又一轮撕逼的好戏就要上演,被台风困守在家里的人们终于有了消耗多余热情的地方,兴奋地在旁边煽风点火,唯恐我俩谁中途认怂而临阵脱逃。
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被人当众指着鼻子骂,我委屈得差点把大写的“冤枉”砸到群里每个人的手机屏幕上。我没有骂街的经验,也不具备白马非马的诡辩能力,只能一个人站在南湖荡漾的水边想着要不要跳进去。
群里不停地有人@我,让我这个当事人出来澄清或者自证一下,可我明白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摘不掉Y先生给我头上扣的帽子。我想起一个多月前,他因为在群里高调夸我,跟人吵架之后拂袖退群的义举,也想起他跟我私聊时春色满园关不住的热情。
这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我万脸懵逼。心里有一种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像是委屈,又像是难过,想要大吼,想要啸歌,连那南湖里田田的荷叶都要出来笑我的。最后,鬼使神差地我把先前的聊天记录截屏发到了群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我的沉默已经静下来的群忽的又炸开了锅,热度甚至比先前更激烈了。毕竟,这种愚蠢的做法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并无二致。我也顺理成章自证了Y先生给我下的断语——粗野,没修养。
这就是Y先生和我的故事。关于他,我了解的太少,以至于我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屡屡觉得底气不足。
我们起初不识,连欢喜佩服亦尚未形成。他以后可能是职业码字的菲茨杰拉德,也可能是困守书斋的浮士德,还可能是柯尼斯堡小镇上足不出户的康德。我只是一个喜欢写字的人,自是无法窥其阔大堂庑之一棱,所以我们算不得知音人。
他像一只无缝接合的铝合金水桶,看起来清明澄澈很容易理解,实际上却被那滞重的金属包裹得严丝合缝,想要透过那缝隙吹进去一点风,都是不可能的。
他也注定活得孤独,孤独到要给喜欢的女人写一百封情书,然后在写到第九十九封的时候,忘记了那个女人的样子,转头来喜欢自己。因为,没有人能配得上这一百封情书的爱。
其实,Y先生跟我算是半个乡党,他是开封府人。我没有见过他,只在网上看到他的两张绣像。一张是关于茅盾文学奖的报道,那时候他尚年轻,脸上的稚气都还没淘洗干净;一张大概是现在的模样,皮肤白皙,蹙着眉头傻愣愣地瞧着某个方向。
我们相逢在人世的海上,各有各的方向。曾有过刹那的交会,那交会现在似乎已没有什么意义,连喜怒哀乐都不需要命名了。
世路多歧,谁都是荡子。于岁月,亦是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