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儿就算跳井一百次,也难以消除她心头的委屈。因为她所受的刑罚,与她所犯的错误,本不相称。
1、玩性很大的女孩
金钏儿这个女孩是有些淘气,或者说是活泼有趣的。作为一个丫鬟,她自然没有太多的正面出场的机会,惜字如金的曹雪芹也不可能去浪费太多笔墨在她身上。但正是这为数不多的一些描写,反而更能够突出她的性格特点。
金钏儿第一次出场的时候,是在第七回。当时周瑞家的要去找王夫人汇报工作,但是王夫人去薛姨妈那里串门去了。周瑞家的于是就去薛姨妈住处,到薛姨妈那里的时候,她看到了金钏儿——王夫人的丫鬟,正在和薛姨妈家的一个小丫头玩,这个小丫头就是香菱。
虽说两家主子会面,两家丫鬟玩耍,也很正常。如果首次出场不能说明金钏儿的性格是有些见面熟,有些外向,有些活泼的话,那么,她的第二次出场就很有说服力了。
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凤、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他。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笑道:“人家心里发虚,你还怄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这是在第二十三回,这一回里,元妃省亲过后,想着大观园的景致,如果就此封锁不如让姊妹们进去读书,遂下令让宝玉和姊妹们一同搬入大观园。贾政接了令之后,这里是要叫宝玉过去交代好好读书的事情——当然,宝玉怕老爹如老鼠怕猫一样是出了名的。
门口的丫鬟们看到吓得老鼠一样的宝玉进来,都忍不住抿着嘴笑。唯有一个金钏儿,笑还不够,非要再来调戏一下,“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这里从侧面交代了两件事情:其一,宝玉同丫鬟们关系一向要好;其二,宝玉曾不止一次地“吃过”包括但不限于金钏儿等丫鬟嘴上的胭脂。
后来,宝玉出门的时候,还笑着向金钏儿伸伸舌头,扮个鬼脸,才一溜烟地离开父亲的住处。
以上是金钏儿前两次出场的情形,其实都和一个字相关——“玩”。这样天性活泼,爱玩,有趣的女孩,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少见。我们一般也都喜欢这样的女孩,因为她们往往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无数的欢声笑语。
但是金钏儿所处的地方显然不是寻常之地,而是一个大家族——一个连林黛玉这样出身的女孩来了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的贾家。
她的第三次出场,也是跟一个“玩”字沾边,但是很不幸,这次“玩”大了。
2、愤怒源于误解
这是夏日里一个溽暑难消的上午,情种小少爷贾宝玉刚刚用完早饭。这些天夹在宝钗、黛玉两个心细如麻的女孩中间,积了一肚子闷气,却又发泄不得,憋得难受。
宝玉背着手四处游荡,奈何这个季节人都日长神倦,到处鸦雀无声。不知不觉来到自己母亲的房中,看到小丫头们都手里拿着针线,却在打盹儿。母亲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晃。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逗金钏儿玩,然后又从怀里掏出来糖果,喂她吃——这里还不过是玩。但是下面的对话,被睡着的王夫人听了去: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
一般认为,金钏儿这里有两句话,惹怒了王夫人,其一是,“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其二是,“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前一句话,表明金钏儿无耻下流;后一句话,是金钏儿教唆宝玉前去捉贾环和彩云的奸,更是不堪入耳。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首先,“我和太太讨了你”,这整个的话头,是宝玉挑起来的,而金钏儿说“金簪儿掉在井里头”其实也不过是对宝玉的话题的一个恰如其分的应答而已;而第二句话,“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只不过是转移贾宝玉的注意力,好将宝玉打发到别处——至于是不是去捉奸,我们接着看——
首先,贾环和彩云在第二十五回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交集:“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而到三十回,两人好上,应该也是没多久的事情。
其次,贾环彼时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况且私会的地点还是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所以,彩云趁着王夫人睡觉的功夫,去找贾环私会,她的目的更可能是去说说情话,互赠些东西,甚至是把从王夫人处偷偷拿来的一些好东西私自送给贾环(后面情节有),或许有些亲昵的举动,但还不至于一定非要啪啪的地步。
——所以,金钏儿之所以说要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或许更多的是让宝玉去吓唬他们一下,不仅能逗乐子,而且还能“讹诈”点东西回来,这也符合宝玉一向爱和丫鬟们玩闹的性子。
但是,为什么王夫人听了这话,反应如此之大呢?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
王夫人一向吃斋念佛,仁慈待人,可这里的描写却寒气逼人:“翻身起来……照……就打……指着骂……下作……”
王夫人固然可能有“起床气”,但也未必就这么大。她之所以反应如此之大,是因为金钏说者无心,而她听者有意——她有一块心病。
3、王夫人的心病
王夫人有什么心病呢?她最大的心病就是:她没能把儿子宝玉教育成为丈夫贾政所喜欢的样子。
王夫人骂金钏儿的两句话,细细看来,大有深意。
第一句,“下作小娼妇儿”。
上文已经分析过,金钏儿的话本意里并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听到王夫人耳朵里就有问题了呢?因为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未必就心里没数——就连焦大都骂“养小叔子,爬灰”,诺大的贾府,这些声音她不可能完全听不到。
而金钏说的两个人,贾环是她的儿子,彩云是她的丫鬟。金钏儿口无遮拦,将这两个人放到一起,就少不得会产生出这四个字来——淫辱母婢。而这四个字的威力有多大,看看金钏儿死后,宝玉挨的那顿打有多毒就知道了。
金钏儿这边跳井,贾环那边就向贾政告状,说贾宝玉淫辱母婢未遂,金钏儿羞愤跳井,成功地将这个罪名安到了宝玉身上。
在贾家这样的家族,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是外表的光鲜。许多事情都可以做,但是要偷偷摸摸的做,绝对不能说出来。说出丑事的罪孽,比做丑事本身的罪孽还要重百倍。而金钏儿就误打误撞,“犯了”这个忌讳。
第二句,“好好的爷们儿,都叫你们教坏了!”
自家的儿子衔玉而生,但是抓周时却什么都不抓,只抓胭脂口红。这不但是贾府,也是整个社会都知道的事情了。而且贾宝玉平日里,怎样在姑娘队伍里面厮混,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所以她的儿子究竟“好”还是“不好”,想必她自己心里是最有数的。
而王夫人这句“都叫你们教坏了”,则更有意思。明明是骂金钏儿,何来的“你们”?而且,若论教儿子,她王夫人是宝玉的第一监护人。再者,金钏儿宝玉的对话,也一直是宝玉在起主导作用,金钏儿只不过是对答,怎么就“教坏了”她的儿子?
可见,王夫人对金钏儿的过激行为,其实深深地源于她对自己作为宝玉的母亲,却教子无方的愤怒。这也更是她在无意识地推卸责任和迁怒于人。
而且,这一点在后面的情节有更加明显的体现。
在三十三回,贾政毒打宝玉时,王夫人因哭宝玉,不由得想到大儿子贾珠,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贾政听见贾珠的名字,便不由得也哭了。
后面还有“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由此可见,大儿子贾珠之死着实令人惋惜,显然,这个贾珠应该要比宝玉强上百倍。
只是,王夫人这些话,却令人细思极恐:有一个贾珠,可抵一百个宝玉,而且还要让宝玉替贾珠死了。而现在这个宝玉之所以不能死,是因为——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后来,金钏儿死后,袭人趁机去给王夫人提醒,要注意宝玉同姊妹们的关系的时候,听过袭人的长篇大论,王夫人说:
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可见王夫人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的儿子,她所爱的,只是她自己。
她为了自己名声,可以狠心撵走金钏儿;她为了贾母死后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可以狠心用宝玉一百次的死换贾珠一次的活。
当她失去大儿子贾珠之后,眼看着不正混的宝玉一天天大起来。若贾母尚在,凭着贾母对宝玉的宠爱,她的地位尚且坚固。设若贾母去世,贾政当家,宝玉自然讨不到好处,那时她的地位自然会受到威胁。
她处于这种焦虑状态之中,却又没有能力将儿子宝玉调教成为丈夫贾政所喜欢的样子,本来内心就积着这样一块心病。偏偏可怜的金钏儿,又无意之中将王夫人这块未曾言明的心病勾引了出来。
作为一个丫鬟,她几乎不可能分析得到,王夫人之所以盛怒背后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她只是感到无边无尽的委屈,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不过是同宝玉对答两句话。结果不但被骂被打,而且还被狠心撵走——仿佛她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她只知道自己死的委屈,死的不甘,死的不值。因为贾宝玉既不是她生的,更不是她教的。
她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爱玩爱说爱笑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