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里面,夏目漱石有着老学究式的幽默与持守,川端康成是情感细腻的诗人。纵然风格迥异,在他们的书中都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压迫,主人公通常也不需要为生存而拼搏挣扎。到了大江健三郎,人物从画卷走入现实,他们的所思所为不再具有高洁的意义,而是针对具体问题,是面对暴力压迫时的一种自我保护。他笔下的人物,便如乘坐着洪水上的一叶孤舟,困于一偶,随波逐流。这恰恰是我喜爱大江健三郎的原因,因为我们自己的生活就是这副模样。
可以说,到川端康成那里,遵循的还是日本文学的“物哀”传统,而在大江健三郎之后,现代化的洪流已滚滚而来,对现有价值观不断冲毁和重塑。川端康成的《千只鹤》里文子将茶碗摔碎在庭院洗手盆,那种具有古意的美在大江健三郎这儿不可能看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艺术倾斜。他的短篇《人羊》里,教员冲被外国兵羞辱、试图逃离的主人公喊,要查明他的名字,要把名字还有他受到的屈辱,都公开出来(《人羊》的前半部分只能算优秀,后半部分才是大江健三郎独有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开篇,主人公阿蜜怀抱臭烘烘的狗坐在家门口坑里的积水中,潜意识里希望将自己埋葬;而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里,他的弟弟阿鹰全身赤裸,在前院里绕圈跑,阴茎勃起,发出啊、啊的呐喊,横倒在雪中。由于心头的郁结无法借助语言向同类倾诉,他们选择像狗一样把自己赤裸地展现,让人公开处刑。现代文学的精髓本不在于美或崇高。不能带着这类心情去读大江健三郎,因为他总是在自我解剖、直面深渊。
在《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前,我先读了他的《个人的体验》。这部结尾稍感仓促的小说,整体格调很压抑。主人公鸟靠当讲师为生,梦想着能去非洲,却成为了一个有着先天残疾的婴孩的父亲。他从荒唐的生活中暂时逃离,去见曾经的女友火见子。拥有超凡个性的火见子向鸟指了条出路,就是将婴孩杀死在感觉不到痛苦的年龄里,抛下家庭与责任,跟随她一起前往非洲。这部小说的结尾,鸟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接回妻儿,好好工作。他的岳父欣慰地说他变了,和那有点孩子气的外号鸟已经不相称了。对此鸟的解释是:“在现实生活中生活,最终只能被正统的生存方式所强制的。即使想落入欺瞒的圈套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只能拒绝它。”结局看似比较圆满,大家都获得了幸福,唯独鸟却是不幸的。他付出的代价便是抛弃了希望,屈服于“正统”生活,从此不再是鸟。这样的结局不能令读者满意,很可能大江健三郎自己也不满意。
于是时隔三年,他动笔写了《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这两部作品在主题及人物设定上有相似之处,主角阿蜜比鸟更冷静,也更悲观,完全可以想象成是鸟接回妻儿又过去几年后的生存状态。由于弟弟阿鹰从美国返回,唤起了阿蜜对新生活的渴望,于是他携妻子,与阿鹰及他的亲友团一起回到位于四国的故乡。
这场寻根之旅,从开始就遇波折。因为通往山谷的桥断了,阿蜜与妻子步行穿过森林,一路上,森林里的景象让他们感到了不适。“走在覆盖着腐蚀红土地的落叶的林中大道上。每当鞋尖弹起落叶,蜥蜴腹部一样奇红的地面就会裸露出来。早已不同于孩童时代的是,现在,我甚至感到土黄色的地面都在威胁着自己……”一番不露痕迹的对森林的描写,带着读者脱离了现实的思维,慢慢走进历史与传说交织的怪诞世界里。
阿蜜与阿鹰,希望能在故乡找到通往新生活的道路,然而即便这个远离大城市、被森林环抱的山谷也无法避开市场化的冲击:朝鲜人的超级市场已经扼住了这里的经济命脉。对此,他们兄弟俩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阿蜜意识到时代不可逆,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扭转局面,于是选择冷眼旁观;阿鹰为了对抗超级市场的势力,借组建足球队的名义把村里年轻人召集起来,试图再现万延元年的那场暴动。
起初只有足球队队员们响应阿鹰的行动。然而阿鹰意志坚定、无所畏惧,且拥有卓越的领导才能,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他对内用暴力震慑不合群者,对外组织跳诵经舞激起人们的想象力,再加上客观的有利条件(由于大雪封道,山谷成了一个密闭的小世界),慢慢的,山谷里所有村民,乃至阿蜜的妻子,都成了他的支持者。他们轮番洗劫超级市场,全村人都是共犯。
唯独阿蜜置身于外。他离群索居,因无所事事而受到队员们的嘲笑,却是山谷里唯一一个冷静的人。在村民们因集体犯罪而兴奋不已时,他已经看到了失败的结局,知道此刻被众人捧为领袖的阿鹰,最后将面临众叛亲离,甚至比这下场还要糟糕。他同时也看出,阿鹰组织这场暴动的目的,并非为了集体利益,而是想要成为引导万延元年暴动的曾祖父弟弟那样的人物。
有意无意间,作者让阿蜜与阿鹰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阿蜜的稳重、懦弱,对应阿鹰的激进、刚强;阿蜜拙于言,阿鹰雄辩滔滔;阿蜜沉思者的形象,对应阿鹰暴力革命者的形象。甚至两人的外貌都毫无相似之处,阿蜜是独眼(另一只眼睛被孩子们的石头砸中而失明),样貌丑陋,阿鹰却英俊不凡,有着领袖的绝佳气质。阿蜜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其实对阿鹰怀有嫉妒和敬佩之情。他何尝不想效仿阿鹰,改变生存的方式?只是理智告诉他,这样做不会有结果。因此,当村民们的想象力宣告枯竭,暴动迎来失败后,是阿蜜独自陪阿鹰到仓库,倾听了这位年轻领袖心底的秘密。文中用来形容阿鹰的一些词汇,其实明贬实褒,作者对阿鹰是持赞扬态度的,从这个人物身上,我看到了火见子的影子。
兄弟最后的见面是怎么样的?他们如仇人般激烈地对峙。阿蜜认为阿鹰只是用自我惩罚使自己从过去犯下的罪恶里解脱出来,但他不相信阿鹰有勇气接受死亡,到了最后关头,阿鹰一定会找机会逃避死刑,最后就会变得跟他阿蜜一样,继续苟延残喘下去。正是这样的想法触怒了阿鹰,他举着猎枪对准阿蜜,险些开枪将他打死。然而最终,阿鹰在寂静的仓库里,将枪口对准了自己。他的死也推翻阿蜜先前的一切猜测。
后来,阿蜜在拆除后的仓房里发现了曾祖父弟弟留下的信札,表明曾祖父弟弟在暴动失败后没有出逃,一直幽闭在此。于是他不得不承认,曾祖父弟弟的形象绝非可笑的幻影,阿鹰“向苟且的我炫示了最后一场壮丽的冒险”,完成了自我的统一。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有一些与他们共同的东西。兄弟二人此刻才终于心意相通。小说的结尾,阿蜜放弃了当大学英语讲师的打算,决心去非洲当翻译。
值得一提的是,在《个人的体验》的末尾,写着:“鸟想翻开被遣送回国的戴尔契夫赠送给他的那本扉页上题写着‘希望’一词的巴尔干半岛小国的辞典,首先查一查‘忍耐’这个词。”而在《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的末尾,也写着:“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动物采集队做个翻译负责人,在我的眼前,想来不会有一头大象,它庞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写着‘期待’两字,慢慢地踱将出来。然而,只要接受了这项工作,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至少,在那里盖上一间草房,还是轻而易举的吧。”两部作品遥相呼应。他已从一个苟且度日的人变成了即将踏上征程的冒险者,从“阿蜜”变回了“鸟”,然而这并非单纯的重复,而是建立在深刻理解生活意义的基础上的一种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