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以来的艺术》节译(1962c)

受加米拉·格雷(Gamilla Gray)《伟大的实验:俄国艺术1863-1962》一书的刺激,西方对弗拉基米尔·塔特林(Vladimir Tatlin)、亚历山大·罗德琴科(Aleksandr Rodchenko)构成主义原则的兴趣得以复兴。年轻艺术家如丹·弗莱文(Dan Flavin)、卡尔‧安德烈(Carl Andre)、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及其他人等,以不同的方式展现了这一点。

1934年,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苏联宣布为国家艺术之后,弗拉基米尔·塔特林和亚历山大·罗德琴科的构成主义即遭禁止,而它在西方的境遇要好得多,尽管传播它的渠道很窄,主要是靠流亡者兄弟瑙姆·加博(Naum Gabo)和安托万·佩夫斯纳(Antoine Pevsner)。这对雕塑家兄弟从唯心主义(idealist),而不是从实用建筑唯物主义(materialist)的角度出发,将构成主义视为纯粹艺术。加博和佩夫斯纳以立体主义为基础,用平面形式来表现一个母题(motif)的抽象概念(这种母题经常和一座半身像、一个肖像一样传统),并用技术材料(比如干净的有机玻璃)表达思想,做到在概念上通透,在审美上纯粹。同时,他们倾向于视这些形式和材料具有自身的技术-科学(techno-scientific)价值。这种对形式艺术有些拜物的(fetishistic)处理远非“材料文化”(culture of materials)。原来的构成主义者,如塔特林和罗德琴科等,曾想将“材料文化”发展成一种新的实用材料新秩序,好为共产主义社会服务。加博和佩夫斯纳的“构成主义观念”已经被东方的构成主义者斥为是资产阶级的,但在西方却受到欢迎。其原因正在于它融合了审美上的唯心主义(idealism)和科技上的拜物主义,而这些正适合西方体制——如艺术赞助人、博物馆、学校等。

有两个例子最能说明美国和俄国构成主义的隔阂。1927-8年冬,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开张前,其候任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H.Barr, Jr.)去了当时还没那么斯大林主义的苏联旅行。在那里,他看到了“一种让人震惊的东西”。尽管最初他也支持这种风格,但他在日记中写到,“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必须还是得找些画。”心里想着他的博物馆,他专注于寻找回溯立体主义的绘画,而没有往前看,寻找超越传统媒介的构成主义作品。第二个例子则和雕塑有关,发生在二十年后,当时有影响力的评论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初次列了一个关于“新雕塑”的冷战史,在其中他却忽略了俄国构成主义。根据格林伯格的说法,“新的构成-雕塑”(construction-sculpture)系通过毕加索自立体主义而来,隐约又经过加博和佩夫斯纳,再到雅克·利普希茨(Jacques Lipchitz)和胡利奥·冈萨雷斯(Julio Gonzalez),他们都追求“反幻觉主义”(anti-illusionism)。但这种反幻觉主义带来的并不是对材料构成建构主义的展示(exposure),而是相反的效果,绝大多数通过其金属表面——“即,这些物质都是无形的,没有重量的,只是一个像海市蜃楼一样的光学存在。”在这个由毕加索、加博和佩夫斯纳的雕塑所形成的唯心主义家谱中,塔特林和罗德琴科唯物的构成主义,被以构成(construction)的名义颠倒了过来。这种记忆缺失的历史又被许多展览、画册、书籍、评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述。

未完成的计划(Incomplete Projects)

五十年代,大卫·史密斯(David Smith)、安东尼·卡罗(Anthony Caro)的焊接雕塑(welded sculpture),还有马克·迪·苏维罗(Mark di Suvero)的大型集合雕塑(assemblage),似乎又恢复了一些雕塑的唯物原则。但野心勃勃的年轻艺术家,如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1928-94)、丹·弗莱文(Dan Flavin)(1933-96)、卡尔·安德烈(Carl Andre)(1935年生)和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等,很快就开始批评这些前辈:史密斯的雕塑不管再抽象也还是太具象,卡罗的雕塑不管再四分五裂(disjunctive),也还是太有结构(compositional),而迪·苏维罗具有动势的梁柱(gestural beams)则两个毛病都占了。总之,在他们看来,这三个人的作品都太过图画(pictorial),太像是由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变成的雕塑。如安德烈所言,他和同伴们所追求的,就是“在五十年代贾科梅蒂等人半超现实主义(semi-Surrealist),还有大卫·史密斯晚期立体主义作品之外另辟蹊径”,而在塔特林和罗德琴科的构成主义中,他们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找回构成主义还有两点好处:首先,加博和佩夫斯出于唯心主义,把构成主义颠倒了过来,如今则再次正本清源。其次,格林伯格在其1961年的论文集《艺术与文化》中发展了媒介特异性的现代主义模式,而构成主义的复兴则超出了这种模式。(This recovery had two further advantages: it not only reversed the idealist inversion of Constructionism performed by Gabo and Pevsner, but also trumped the model of a medium-specific modernism advanced by Greenburg in his book of essays Art and Culture in 1961.)

1962年,英国艺术史家加米拉·格雷(Gamilla Gray)出版了《伟大的实验:俄国艺术1863-1962》艺术,更使构成主义的复兴如虎添翼。尽管这本书不是集中讲构成主义,但在它的梳理中,也记录了一些形式上的实验,比如塔特林的浮雕、罗德琴科的构建作品(constructions)、青年艺术家协会(Obmokhu)团体的“实验作品”,还有一些乌托邦及实用主义作品如塔特林的《第三国际纪念碑》(1920)、罗德琴科的工人俱乐部(1925)。“我们的需要决定了我们的口味,”安德烈1962年曾如是说。如果说弗莱文喜欢塔特林是因为他对工业材料的呈现(demonstration)、不加掩饰的创作(exposed production)及其建筑场域的选择(architectural siting),那么安德烈和勒维特对罗德琴科的钟情则是因为他建构作品的透明,还有他近乎连续的结构衍生(near-serial generation of structures)。

《伟大的实验》一书具体起到了什么影响很难追溯,但通过1962年11月安德烈和摄影师、电影制作人荷利斯·法朗普顿(Hollis Frampton)的对话,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构成主义”的意思发生了如何的改变:

荷利斯·法朗普顿:但为什么是“构成主义”?你给我看了太多加博和佩夫斯发黄的赛璐珞了。

卡尔·安德烈:我举几个追随者吧(indicate some shadow),好说明我所说的构成主义审美是什么意思。弗兰克·斯特拉(Frank Stella)是个构成主义者。他通过把既一样又单独的单元(units)放在一起来绘画。这些单元不是长条(stripes),而是笔触(brush strokes)。我们都看过弗兰克·斯特拉绘画。他用相同的元素去填一个图案(pattern)。他通过基本单元的形状以及对其加以限制产生了他的长条设计……我所说的构成主义,就是让单个构成元素的特点倍增,从而产生整体设计。(My Constructivism is the generation of overall designs by the multiplication of the qualities of the individual constituent elements.)

他说弗兰克·斯特拉是“构成主义者”,从中可以看出:对格林伯格关于现代主义绘画的轨迹,安德烈等有多么想改变其方向。他还强调了“相同单元”,这说明他们还遵循了其他先例:杜尚的现成品,这不仅有助于他们挑战格林伯格,同时也让对构成主义的复兴变得更复杂了 。杜尚早已名满天下,但在当时,杜尚带着一股特殊的力量重返人们的视野:1954年,阿伦斯伯格(Arensberg)收藏的杜尚作品在费城开馆(译注:时年Arensberg将一千多件作品捐给了费城艺术博物馆)。1963年,帕萨迪纳(Pasadena)还将举办杜尚的首次回顾展。对于他的现成品模式,人们还有了新的理解:安德烈等都觉得,之前太过于侧重其修辞姿态(rhetorical gesture)的一面(或者将其作为反艺术思想(antiart sentiments),或者将其视为与波普文化心有灵犀(pop-cultural sympathies),或兼而有之),而对它作为结构方法(structural device)的一面认识得不够。“对于达达实验所产生的结果,至今人们没有充分认识,”安德烈在和法朗普顿的谈话中还谈到。“我不认为杜尚的实验所带来的真正结果就是让劳申伯格风生水起(I do not think the true product of Duchamp’s experiments is the rising market in Rauschenberg)。”

50年前,也即1913年以前,塔特林的构成主义和杜尚的现成品几乎互为辅佐,第一次在传统雕塑之外另辟新路,而到了1963年,这些年轻的艺术家将这两条道路结合在了一起,这并不是历史的偶然。正如安德烈所说:“我们需求决定了我们的口味,”而他们有特定的需求。对安德烈而言,他将构成和现成品结合在一起,起到中介作用的是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的雕塑。安德烈跟比如贾徳不同,他一开始就是雕塑家,所以他并不是要离开(depart from)这个媒介,而是要改变它的方向(redirect)。布朗库西正好提供了一种雕塑的模式:尽管在形式上经常是唯心主义(idealistic)的,但在其实质(substance)和场域(site)的呈现上,却是唯物主义(materialistic)的——这种张力同样吸引了弗莱文。不管怎样,在此动荡时刻,这些先例发挥了作用,年轻的弗莱文、安德烈和勒维特则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前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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