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 | 人生不过一行波德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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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翻开《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五卷),因为上面载有他的三封遗嘱,所以,任其在书架上积满尘埃。

我并不乐意去看那些唯美主义小说,像《伊豆的舞女》《雪国》这类,我终究还是读不下去,《挪威的森林》还勉强能接受,可能是性格使然,太过唯美抒情,我反而喜欢不起来。芥川有关宗教、死亡、人性的小说,是从历史故事或神话传说中撷取精华,写成立意新颖、精致优美的作品。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波德莱尔、尼采、斯特林堡等西方著名的诗人和哲人,可见其深受怀疑主义、厌世主义、世纪末文学的影响。然而,也正是他严重的怀疑主义倾向,以及矛盾、分裂的态度,让我倒是可以醉上好几回。

芥川龙之介,因生当辰年辰月辰日,故取名龙之介,他出生八个月后,母亲因精神失常,遂为人养子,其个性压抑,母亲的发疯也令他对精神病遗传十分恐惧,他惧怕自己日后也会发疯,于是,终身背着精神负累。他自幼虽身体孱弱,却异常聪慧灵敏。他还有些神经质,就是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的地步。“但将落叶焚,夜见守护神。”是他小学四年级时作的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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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这种东西,就是语言上对性欲的美化。”不论是他与吉田弥生的相爱遭到双方父母的极力阻挠,而以失败告终;或是婚后结识的秀茂子,这位女子身为人妻,作和歌也写剧评。关于秀茂子,芥川在“我鬼窟”中,特别称之为“愁人”,因其生着一张日本式的忧愁面孔,芥川却对她一见钟情,并且疯狂地爱之有加。与她发生了肉体关系之后,此次出轨之事对芥川的精神上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不过,这些爱恨纠缠着实不足以让芥川萌生自杀的念头。朋友的发疯无疑才是对芥川的一个沉重打击,他的神经也逐渐被消磨殆尽。

有一作家名曰宇野浩二,因神经衰弱而发疯(此后七年内没有创作)。这是芥川的朋友,他一直对他有一种亲切感的朋友,因为他们将孤独掩盖在愉快的假面下。“你和我都已经被恶魔缠身,世纪末的恶魔……”在浩二发疯后,他想着与知音平松麻素子相约殉情,但两次殉情均以失败告终,随后,他向自己的夫人文子痛哭流涕着道歉。之后,二姐家又失火,房屋全毁,姐夫随即卧轨自杀,姐姐一家的善后全落在芥川一人头上,他本就是泥菩萨过河,现在又雪上加霜,这一时期给亲友的信函中,他屡屡提到:“小生来世愿托生为一粒沙石,不然,来世但为水,或做檐头冰。此愿若成就,喜乐满心中。”他本就有辞世之念,新的变故更无情地加速了他奔向死亡的步伐。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1921年,芥川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社的海外视察员来华访问。当时芥川一抵达上海就立刻遇上一件不愉快的事,那便是黄包车夫的纠缠。中国的车夫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各自伸着脖子大声叫喊,令刚上岸的各国访客不由自主地退却。乘坐黄包车达到地点后,车夫又不满意于收到的车费,一直伸着手,唾沫横飞、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为了打发这些车夫,芥川学会的第一句中文便是:“不要”,只要一看到黄包车夫,就立刻像念诵驱魔的经文一样,连连说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还有人优哉游哉地往池塘里小便,阴天下的古风凉亭,病态的绿色池塘,还有那隆隆作响、斜着注入池塘的一股尿。然而,那时的中国,也无不充斥着一股尿骚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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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感慨道:“现在的这个中国,不是我们在诗文中读到的那个中国,而是小说里的那个猥琐、残酷、贪婪的中国。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难道不是悉数堕落着吗?尤其提到艺术,自嘉庆、道光以来,有一部值得自豪的作品吗?……我不爱中国,想爱也爱不成。在目睹了这种国民的堕落之后,如果还对中国抱有喜爱之情的话,那要么是一个颓废的感官主义者,要么便是一个浅薄的中国趣味的崇尚者。即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还没有心智昏聩,一定会比我这样的一介游客更加地不堪忍受吧。”

他关于中国的批判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当时由于中日战争的家国仇恨,有些读者并不乐意接受这位日本作家的“恶言恶语”,其中就包括著名作家巴金,他曾在《几段不恭敬的话》中对芥川批判中国的言语进行了反击。

但有一个人却甚赞同这类批判,这人就是鲁迅。芥川与鲁迅的创作风格惺惺相惜,尤其在人性审视、生存思考与历史趣味、冷峻幽默等方面。在我看来,芥川的傲慢与偏见正是因爱生恨。“中国游记”之前,他对中国抱有太多的美好幻想,但理想与现实必定是有差池的。芥川小就向往并憧憬中国文化,可以说,中华文明是他心灵的故乡,有幸到中国旅行,能亲眼看一看唐诗宋词中咏唱的中国,自然是满怀期待。尤其是古都北京,更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地方。因此,他对中国的文化艺术从不吝溢美之辞,“中国女人……我认为最美的地方是耳朵,我对中国人的耳朵怀有不少敬意。日本女人在这方面,根本比不上中国女人。日本人的耳朵扁平而且肉厚。其中有很多,与其叫它耳朵,倒更像是长在脸上的木耳。”他也曾吐露过心声,说“除了东京,最愿寓居在北京。”他在北京时,每天穿着中国服装四处看戏,尽情享受着“王城之地”的魅力。当他与胡适见面时,胡适对他的印象就是:“他的相貌颇似中国人,今天穿着中国衣服,更像中国人了。这个人似没有日本的坏习气,谈吐(用英文)也很有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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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芥川在“中国游记”之后,不幸地被当时的那股“尿骚味”逼得反胃。

“这些恶魔冷眼注视着我,犹如游人欣赏疯子”。(《恶之花》)他写完《一个傻子的一生》后,偶然在一家旧货店看见一只制成标本的天鹅。虽然天鹅昂首直立,可是连发黄的羽毛都已虫蛀。于是,他想起自己的一生,情不自禁地涌上泪水和冷笑。他在暮色苍茫的街上踽踽独行,决心等待渐渐前来毁灭他的命运。

他拿笔的手也开始颤抖,而且不自主地流出口水。他的脑子,除了使用零点八佛罗那才能清醒之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而且清醒的时间也只有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他只是在昏暗中度日,已缺刃的细剑作为支撑自己的拐杖……

然而,芥川拼命想寻觅现实生活中的“真善美”,但现实的残酷与冷漠使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甚至麻木,以致于他无法直视鲜活明亮的人生。《桔子》中,尽管那姑娘与弟弟之间的亲情像金色的桔子一般温暖,在周围沉闻的气氛中令人感到顿然一亮,但是这种人间真情更像“从车窗外掠过去”的桔子,转瞬即逝,阻挡不了黄昏过后漫漫长夜的到来,也难以照亮芥川自己内心深处的阴影。

我们人类是不会因为一件事情而轻易自杀的。“别人也许会笑我们,有父母、妻子还有子女,竟要自杀,真是个傻瓜。而如果我只是一个人,也许我不会自杀。”

“眼前的一根电线发出紫色的火花。他莫名地感动了。外衣口袋里藏着他的原稿,预备在他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他走在雨中,又一次抬头看看身后的电线。电线依然放出锐利的火花。他综观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一个傻子的一生》)

“当,当,当……”

凌晨一点,终究还是杳杳钟声送孤魂。他服下致死量的巴比妥,听着雨声诵读了一会儿《圣经》,于是,便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他并没有像“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那般,而是留下了几封遗书。

有的人可以潇洒地逃离一个乌烟瘴气、利己主义、低俗不堪、孤芳自赏的环境,当然,选择留下的人也未必真的是懦弱,而仅仅想憋着一口气再大战几回罢了,何其悲矣!人生本就没有永远的失意,也没有永远的得意,位高权重的人一旦失去权力,或走出某个孤芳自赏的小圈子,也就是普通难民,一无是处。“荣耀归于您,撒旦我的君主!您统治着人间、天上、和地府……噢,就让我也躺在您的身旁,同在古老的知识之树下冥想!”(《祈祷》)。终有一日,我们会惊奇的发现,在这种氛围的渲染下,粗俗不堪的毒瘤会侵入我们每个健康的细胞,无论多好的人都会变成魔鬼的“帮凶”,毕竟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世俗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而看破这一切的人,芥川算一个,但他大战了几回合后,也没有“近墨者黑”,而是头也不回的去了蓬莱仙境了。

我一直都想写关于芥川的文章,无奈总迟迟落不了笔。一来,鄙人文笔实在简陋,怕是一着笔就玷污了这位文坛巨匠。二来,芥川的文章并不是用只字片语就可以不懂装懂,妄加评论与分析的,因为其震撼与深奥程度若用通俗语言表达出来就像隔了一层纱,更挠不到每个人的痒处,委实可惜,倒不如亲眼所见,自个儿领悟来得畅快。

前几日,又瞥见了他的三封遗书,加之心里不快,才写下自己的一点看法。若不巧芥川也是你的前世情人,那这篇文章就当饭后消遣,随意一读罢。伴着秋风,耳边隐约响起《余响》,心里又是酸一阵苦一阵的。

“在我断气之前如有来客,可告诉他我是‘中暑了’。”读着遗嘱,哑然失笑,直至今日,我还是把芥川当作神的,他的艺术是真正的天衣无缝,至少,在我微茫的心灵上,呈现了一片永不泯灭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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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编辑 | 季佳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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