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的寡与不均,我在地下未可知(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北京折叠》)

1.


你我都认识这样一个绝世美人。

每一次登台,我们都只能看到她精雕细琢的脸庞和清秀雅致的华服。每一次出场,她都希望在别人的眼中完美无瑕。

“你想看哪一面的美,我就给你哪一面的美。”转身之际,她留恋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撩拨,让台下的人欲罢不能,久久不愿离去。

可是,没人知道她的华服之下是多么破碎不堪的内衣,也不知道修饰之后的肌肤有多少伤疤和褶皱。

这个绝世美人就是我们置身其中的北京。


2.


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站在角落里,看着会场中央巨大的吊灯,像是被某种光芒四射的现实笼罩,却只存在在它的边缘。舞台中央是演讲的高台,背后的布景流动播映着北京城的画面。大概是航拍,拍到了全城的风景,清晨和日暮的光影,紫红色暗蓝色天空,云层快速流转,月亮从角落上升起,太阳在屋檐上沉落。大气中正的布局,沿中轴线对称的城市设计,延伸到六环的青砖院落和大面积绿地花园。中式风格的剧院,日本式美术馆,极简主义风格的音乐厅建筑群。然后是城市的全景,真正意义上的全景,包含转换的整个城市双面镜头:大地翻转,另一面城市,边角锐利的写字楼,朝气蓬勃的上班族;夜晚的霓虹,白昼一样的天空,高耸入云的公租房,影院和舞厅的娱乐。
只是没有老刀上班的地方。


北京,五朝的帝都,祖国的心脏,她带着历史的沉淀,又带着今日的新潮。

北京地铁的走廊和站台,或大或小地亮着“北京美景”的灯箱。钓鱼台的黄叶,国贸的灯火通明,角楼的气势恢宏……

我们穿梭在北京六环之内的地下,赶着去挣下一顿的饭钱、下个月的房租房贷、下个学期的学费、下半辈子的养老钱,完全没有时间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去看一片黄叶的凋零,一池春水的粼粼波光。

等不到郝景芳猜想的那一天,我们早就被自己折叠进了所属的那个北京:第一空间的北京,第二空间的北京,第三空间的北京。


3.


折叠城市分三层空间。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间,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清晨六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空间休眠,大地翻转。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第二空间生活着两千五百万人口,从次日清晨六点到夜晚十点,第三空间生活着五千万人,从十点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到第一空间。时间经过了精心规划和最优分配,小心翼翼隔离,五百万人享用二十四小时,七千五百万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时。


在《北京折叠》中,我们大多数都生活在第二空间。

我们受过一定程度的高等教育,我们有着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我们在一定程度上用自己的能力创造出有益于社会的价值。我们偶尔会高高在上、高谈阔论,对着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指点江山,可是最终依旧是一场空。

于是,我们又转变了视角,从“不完美”的世界转到“不完美”的自己。我们试着多读书,让自己变得更有深度;我们试着多运动,让自己变得更加健美;我们试着多旅行,让自己变得更具学历;我们试着多交流,让自己变得更爱分享……

可是我们内心还是有更多的欲望和更多的恐惧。

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九点,站在朝阳大悦城十号观光电梯中,从地下一层忽而探出地面之际,就会受到灿烂阳光的洗礼。

电梯到了一层,映入眼帘的“小鬼当家”的室外游乐场,旋转的火车和闪光的飞机瞬间能让家长消费三五张毛爷爷。

电梯到了三层,透过行道树郁郁葱葱的枝桠,能看到俪婴妇产医院,这里能让孕产妇告别公立医院人多、挂号难等困扰,但是消费大约是公立医院的四倍。

电梯到了七层,能看到星河湾畅园的尖顶,这里大概六万三千块一平,最小户型两百三十平。

电梯到了十层,视野开阔,似乎整个北朝阳尽收眼底。可是,就在正北方,一片城中村不太协调地趴在那,它被掩盖在高楼大厦之后,好像一个中年男人谢了发的脑壳,试图用周围的头发向头顶支援,却无济于事。


4.


“反正就说失业吧,这你肯定懂。”老葛接着说,“人工成本往上涨,机器成本往下降,到一定时候就是机器便宜,生产力一改造,升级了,GDP上去了,失业也上去了。怎么办?政策保护?福利?越保护工厂越不雇人。你现在上城外看看,那几公里的厂区就没几个人。农场不也是吗。大农场一搞几千亩地,全设备耕种,根本要不了几个人。咱们当时怎么搞过欧美的,不就是这么规模化搞的吗。但问题是,地都腾出来了,人都省出来了,这些人干嘛去呢。欧洲那边是强行减少每人工作时间,增加就业机会,可是这样没活力你明白吗。最好的办法是彻底减少一些人的生活时间,再给他们找到活儿干。你明白了吧?就是塞到夜里。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每次通货膨胀几乎传不到底层去,印钞票、花钞票都是能贷款的人消化了,GDP涨了,底下的物价却不涨。人们根本不知道。”


这就是第一空间的人的欲望和恐惧。

我们常常自嘲,自己又给北京的平均工资拖了后腿,却又禁不住在赚钱之后享受一顿大餐,一次娱乐。

暴雨倾城的晚高峰,走出青年路地铁站,我们突然会有点儿期待平日里百舸争流的三蹦子电动车,因为只有它能让自己稍微体面一点儿地回家。

如果谁家的废品太多,窗户漏水,空调缺氟,马桶堵塞,抽油烟机需要清洗,都免不了打个电话叫人上门维修,因为只有他们能让家稍微体面一点儿地待人。

每天早上五点钟,各类收垃圾的小车开进了小区,无论我们的垃圾有没有分类,都被统一倒进了一个车斗,然后拉到各个街道的垃圾转运站,因为我们的城市也需要一点儿体面。

我们口口声声说着要对这些人抱以尊敬,却压不住心底的鄙夷。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不多说一句话,尽量掏出钱结束一场交易,以后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而如果有一天,机器人可以标准化、流程化地完成这些工作,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机器人,再也不会给他们打电话。

机器人取代人类,看似可怕的事情,却是我们的期盼。

他们曾经对这个城市的贡献,所有人都已忘记。


5.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亲就是垃圾工。据父亲说,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刚好找到这份工作,为此庆贺了整整三天。父亲本是建筑工,和数千万其他建筑工一样,从四方涌到北京寻工作,这座折叠城市就是父亲和其他人一起亲手建的。一个区一个区改造旧城市,像白蚁漫过木屋一样啃噬昔日的屋檐门槛,再把土地翻起,建筑全新的楼宇。他们埋头斧凿,用累累砖块将自己包围在中间,抬起头来也看不见天空,沙尘遮挡视线,他们不知晓自己建起的是怎样的恢弘。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楼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们才像惊呆了一样四处奔逃,仿佛自己生下了一个怪胎。奔逃之后,镇静下来,又意识到未来生存在这样的城市会是怎样一种殊荣,便继续辛苦摩擦手脚,低眉顺眼勤恳,寻找各种存留下来的机会。据说城市建成的时候,有八千万想要寻找工作留下来的建筑工,最后能留下来的,不过两千万。


北京二环里的胡同中,有精心翻修的四合院,也有一家七口挤在一起生活二十平的危房。有那样一群人,他们在夏日的傍晚聚在几张胡同口的折叠桌边上,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胡子永远刮不利索,脚趾甲里永远塞着黑泥。他们一边包着花生毛豆,一边用酒瓶吹着啤酒,向对面的人炫耀着自己认识的人多牛逼,自己干过的事儿多牛逼。

其实,他们除了看得上中南海院里工作以外,看不起任何付出辛苦的工作,每个月只能领着低保生活。

他们在胡同口坐着吹风,觉得整个北京城都是他们的餐厅。

他们,就这样被愿意付出辛苦的人所取代。

而付出辛苦的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被机器人所取代。

我们,也可能被历史遗弃。

我们也必须像老刀的父亲一样,抓住城市给你的施舍,想办法在这里活下去。

当我们彻底远离第一空间,不再想方设法地探听上层的动向,揣测上层的意图,批判上层的决定时,我们只会盯着今天多赚的几块钱。像老刀一样,在路边小摊要一份炒面,多加一份肉,或者再来一瓶啤酒,犒劳犒劳辛苦的自己。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只能成为自我发泄的抱怨,因为第一空间的“肉食者”再也不会和第三空间有什么交集,而第三空间的人很难听到外面的事情。

那些“患寡”“患不均”的忧虑,彻底隔绝于各个空间。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哪怕不被机器人取代,也成了机器人一样的思想。

我在地下的第三空间,哪管你什么国家大是,让女儿能上个好一点儿的幼儿园,是我当下最重要的追求!




PS.


这世界的寡与不均,我在地下未可知(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北京折叠》)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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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三体》的庞大构建,这篇两万字的小说用科幻的设定讲述了我们当下面对的人口结构问题,收入差异问题自己社会保障问题。

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读完这本书,总有一个字会令你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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