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乡村(4):兔子不拉屎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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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乡村,就像回到了梦中的桃源。


我出生在皖东北穷乡僻壤的小李庄,它有17户人家,一百多口人。这是个弹丸之地,一个调皮捣蛋的熊孩子,站在村西口,斜着眼,一咬牙,一跺脚,使劲用弹弓一射,似乎就能把一块石子送到了村东头。村庄里有一姓刘的人家,从30多里的外乡来开荒种地,后来又回去了,从此,小村里的人一律姓“李”。

村庄虽小,却土地宽广,大块地,湾子地,小苇汪地,梨树地,这些土地曾用贫瘠而又宽厚的胸膛,养育了小李村的子孙后代。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产队里时,地里的杂草和庄家一起生长。那时是集体上工,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粮食,村民都缺乏劳动积极性,土地虽多,但收获的粮食只能解决温饱,而且多数是玉米、红薯和高粱之类的粗粮。全村最大的大块地里,麦子稀稀拉拉,棵棵细瘦细瘦的,像不健康的矮子。村里人割麦子时,会叹息着说:“撂棍打不倒啊!”

小李庄虽小,却有六个光棍。我家西邻的达福叔、疙大伯和西头的万福叔都是光棍,东邻三兄弟中,老二嫌贫爱富的婆娘跟城里的老男人走了,老三没女人看上,东头李仁敬的孙子也是光棍。别村的女孩子说:“小李庄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俺可不去那吃苦受穷!”

小村虽穷,却家家种菜,绿树成荫,沟塘环绕,蝉鸣声声。各家的门前是菜地,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点亮了夏季的菜园;青黄的白菜,长长的豆角,则生动了秋季农人的笑脸。翻土,撒种,除草,浇水,菜园不大,却是妇女和汉子们最惊心侍弄的土地,因为这里有各家各户所需要的青菜。不施钾肥,不喷农药,虽有虫子啃咬的痕迹,却最绿色最环保,最清淡有味。菜园南面是一汪清澈的池塘,里面水草丰盛,鱼虾悠游,蛙鸣声声。妇女常年在里面洗衣、淘米,夏天时,男孩们又会穿着短裤,光溜着上身在里面扎猛子,打水仗。水塘的四周,芦苇如云,绿树摇曳。

小村的主出口在村东头,西南角有一个窄窄的堤坝,是通向西面邻庄的通道。听私熟小爹说,村子最东边住着大地主李仁敬,他有三个儿子,还有许多徒儿发孙,解放前,他是全村最富有最热闹的一家。他带人挖了三面的沟渠,连同南面的汪糖,用水把全村围了起来,他把持着东大门,保护着村里人的安全。

听说,李仁敬是一个很仁慈的人,对村邻非常友好,年节时还会把家里的好东西分给庄上人吃,只是他的徒子徒孙们借着他的名义,做了不少坏事。解放后,在政府清算地主富农运动中,李仁敬死去,他的三个儿子逃的逃、死的死,剩下几家孤儿寡母人定不兴,他的孙辈和曾孙辈,有歪嘴的,有痴呆的,还有瞎子。繁华富贵一时兴,盛极而衰是常道,当飞黄腾达时,谁能舍得放下手中的荣光?谁又能想到后世的潦倒不堪呢?

小李庄的掌门人李仁敬死了,但村里人依然过着风生水起的生活,他们守着土地田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享一种自给自足的清贫自在的日子。

村居邻里一家亲,父老乡亲们也秉承了李仁敬与大家和睦相处的淳朴的民风。屋相连,地搭界,共用一个山墙,共走一条园边小路,虽然会有猪拱地,鸡啄食,树枝遮住邻家菜园阳光这样的小事引起的不快,但是矛盾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人可以管得住自己,鸡、鸭、猪却管不住自己,不断伸展的树枝更是按着自己的性子拼命生长,它怎么懂得邻人的埋怨呢?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会在意这些?谁又放不下这些小事呢?

我家不懂事的猪,在猪圈里拱掉挂在木橛上的链绳,跑到西邻达福叔家的菜地里,糟蹋了一大片菠菜苗。达福叔铁青着脸,找到我母亲,生气地说:“俺姐,你家猪也不拴好,把我菜地拱了一大片,我还怎么吃菜?”母亲自知理亏,从自家地里拔了两大把菠菜和蒜苗,送到达福叔家,歉意地说:“你要吃菠菜、蒜苗就到俺家地里拔。”

达福叔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汉,母亲念她孤苦无依,疼爱她就像疼爱自己的亲弟弟。且不说猪拱了他家的地,就是平时母亲到园子里摘辣椒、豆角、茄子时,也会多摘两把,给他送去。吃饭时达福叔会端着碗过来,坐在我家的桌边,像在自家一样,吧唧吧唧的吃着饭,母亲会把炒好的萝卜、白菜夹到他的碗里。我不高兴的嘟囔着:“一到吃饭时就来,就想吃我家的菜。”“小孩子家,不懂事!吃又咋啦?能吃你多点?”母亲训斥着我。

达福叔衣服的胳膊肘磨坏了,拿到了我家找到母亲说:“俺姐,这褂子袖子破了,你替我缝一下。”母亲欣然答应,一针一线认真的帮他缝好。我家偶尔包饺子、炒花生,母亲总是多弄点,给达福叔留着,叫我送给疙大伯,又送给私塾小爹家。礼尚往来,不只是人情,还有邻里乡亲间深厚的感情,他们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往我家送。

母亲不懂得人情练达,只以诚心实意待人,赢得了全村人的尊敬。

疙大伯是个卖货郎,赚到零钱常买猪肉吃。我就会假装蹦跳着在他家门前玩耍,有时会手扶他家的墙边,伸着头往屋里瞅。正坐在桌边吃饭的疙大伯发现了我,装着生气的样子说:“好吃的馋丫头子,又想吃肉了?”听了他的话,我急忙缩回头,仍在他家屋外玩耍。我赖着不走,嘴里泛着口水,我想吃他桌子上的肉呢。

疙大伯是懂一个馋嘴小孩子的心思的,他拿着筷子,走到门前,亲切地叫着我:“来吧,馋丫头子!”他轻轻拉着我的手进屋去,我故作不肯的样子,慢吞吞的挪着步,挨到了桌边。疙大伯拿一双筷子送到我手上,又放一个碗在我面前,往我碗里夹了几块肉,我像个贪吃的馋猫,害羞又大口的嚼了起来。疙大伯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微笑着说:“傻丫头子,慢点吃,不要噎着了。”

东邻叫“小伏”的妹妹,她的母亲嫌贫爱富,抛下她和哥哥,跟县城一个老男人走了,她跟奶奶、父亲和哥哥一起生活。她小我几岁,常跟在我后边玩,我们就像自家姐妹。当我在菜园拔萝卜时,小伏亮着嗓子说:“姐,俺家萝卜小,只有手指头大,你多拔一个给我。”“好嘞!我用力的拔起一个大萝卜,嗖的一声扔到了她面前。”她家菜园里长了黄瓜、西红柿,也会摘下来送给我吃。

西边隔了两家的小姑家的菜地里,好不容易长出了一个透熟的西红柿。小姑大声叫我的名字,高兴地说:“来,快来吃洋柿哦!这个可是真熟的!”她把那个灯笼似的西红柿掰为两半,给了我一半,自己吃一半。穷困年代里的馋孩子,在西红柿青涩的时候就摘下来吃了,那个熟透的西红柿,是掩在低垂的枝条上,被小姑发现的。

村邻之间互送青菜萝卜,是常有的事。都是自家地里长的,长长的豆角,青绿的黄瓜,送出去了,还会开花结果,还会接连不断的长出来,长出来。就像小村庄里,绵长的邻里情,传了一代又一代。

父老乡亲不仅和睦相处,互送瓜果蔬菜等食物,还在一些大事小事上互帮互助。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各家各户都会派人前去帮忙,洗菜,刷碗,烧锅,找板凳,放桌椅,端盘子,各司其职。村居邻里是一家,远亲比不上近邻,谁用不着谁呢?即使平时有个小吵小闹的,也在婚丧嫁娶之时得到了化解。“来了,俺家的事还得靠你帮忙呢!”哥呀嫂呀叫过之后,外加一句亲切的话,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以前的争吵矛盾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谁还去计较呢?

还有夏秋抢场时,更可见庄邻一家亲。几家的晒场相邻着,橙黄的小麦粒,金黄的玉米粒,白色的红薯干,一大片一大片的。午后人们还在休息,不知何时从西北方向飘来了几片乌云,不一会儿,风毛手毛脚的刮来了。父亲发现后,大步跑向我家的晒场,边跑边喊:“收粮食喽——,收粮食喽——,要下雨了!”父亲心急火燎地带着我和二姐,用木锨把麦粒堆在一起,天噼里啪啦的就下起了雨。“快点!快点!收好了,再去给旁人家收。”最后几家人都会聚到没收好的那一家晒场上。人多力量大,三下五除二,不到一刻钟,半场的麦子被收到屋里。粮食虽遭了雨,身上也淋湿了,可嘴甜的大婶大娘会感激的说:“多亏了你们几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客气什么?”帮忙的人抹了下额头上的雨水,连一杯水也没有喝,就悄悄的离开了。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父老乡亲之间这种互相帮助的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但在时间的流转中,一家又一家的房屋老去了,一个又一个的老人离去了,可那种淳朴的乡情依然还在。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个村庄的命运,和一个人的命运一样,在难以预料中不断改变着。在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小李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个富裕村,不仅家家粮食堆满仓,别村的姑娘们也争着嫁到这里来,村里还考上了多个大学生。

现在,每当我回家给父母上坟,走过那一排老宅,听到那些和我打招呼的熟悉的乡音时,我心里不仅生出一种自豪感,还会想起那些人和那些事。写了一辈子毛笔字的私熟小爹,如今90岁了,依然精神矍铄的活着;疼爱我像亲侄女的私熟小爹的女儿小姑,嫁给了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光棍汉达福叔、万福叔,度过了几十年孤独寂寞的日子后,回归了泥土;脑后长着馒头样囊肿会讲故事的疙大伯,与李仁敬的二儿媳二美人的那些风流事,早已被过去的风刮跑;幼小时失去父母的倔强好强的小侠姐,已经有了五个孙子。他们都鲜活的根植在我的记忆里。

人会在时间中一天天老去,汪塘边我家的那棵老榆树也在虫子的蛀食中死去了,但记忆却鲜绿地活着,它是野草,在我想念家乡的父老乡亲时,像遇到春风似的疯狂的生长起来,永不会老去。

2017.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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