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份冷面的抒情

        美食节目里介绍冷面,白面无须的主持人以归国华侨情感赞道“这就是小时候的味道。”矫情做作,刹那激起遍体鸡皮疙瘩。

        朋友小明,小时候看儿童电影,成人了,就开始看成人电影。

        成人电影看多了,一天调频道不小心看到少儿节目,不由热泪盈眶,激动地说:这就是小时候的的味道。看得出,这才是真情流露。

      我和小明吃冷面应该不会有这种激动,因为四十年来从未间断。小时候,游完泳冲到路边饮食店,老练地买上份冷面,隔着玻璃让师傅多放花生酱和绿豆芽。再点上一杯赤豆刨冰,听着树上里知了叫声,恣意说笑、并肩吃喝,这便是最欢畅的时光。长大后,小明的手已习惯切割五分熟牛排,嘴也习惯山珍海味,但吃冷面依旧会因狼吞虎咽而噎着。

        冷面制作简单却费力,将面条煮熟,捞出沥干,用电风扇猛吹散热冷却,挑散后拌入适量的熟油。然后舀一勺花生酱或芝麻酱,淋上香醋、麻油、生抽,夹一筷豆芽,一份清冷面已经做成。

        注意,上海人称之为清冷面,而不是常用的光面。一个“清”字,道尽了其中只可意会的典雅、淡泊和上海人对冷面深藏不露的敬意。

对一份冷面的抒情_第1张图片

相得益彰的香、酸、辣,配以丰富的浇头:大排、辣肉、辣酱、素鸡、荷包蛋、茭白肉丝、茭白鳝丝、榨菜肉丝、雪菜肉丝、青椒肉丝、麻辣鸡丝、狮子头……,罗列上海面条浇头,是完成命题作文字数要求的好办法。这一切,满足了上海人多元的需求,自然随意、进退自如。

但在上海人的美食谱系中,冷面绝不算出众,甚至不能和生煎、小笼、双档汤、粢饭等一起跻身于特色小吃的圈子。这也许和冷面原材料的普通及制作工艺的大众化有关。

武汉热干面、朝鲜冷面是与上海冷面最接近相似的。都是将面条煮熟后沥干拌油摊晾,所放拌料也是花生酱或芝麻酱、香油、辣椒油、醋。只是在吃时,热干面放在沸水里烫热,不管寒风刺骨还是熬热难当,都是热气腾腾,霸气外露,与武汉人直爽豪迈性格正相吻合。

而朝鲜冷面吃时,要浸到凉水中,然后举全局之力于浇头中,主要是泡菜、牛肉、鸡蛋,也可以是泡菜、牛肉,或是泡菜、鸡蛋,再可以是牛肉、鸡蛋,排列组合,化简为简,小明说这叫万变不离其宗。

热干面在荆楚具有至高无上的江湖地位。朝鲜冷面则被韩国人奉为国之瑰宝。

两位兄弟在异地显赫风光,独上海冷面依旧低调。小明很抱不平,他认为上海冷面不能名扬天下,最关键的是上海美食阵容太过强大,生煎、小笼等各领风骚。如同汉代李广,生不逢时,与卫青、霍去病等第一流将领同时代,故始终不能舒展得意。

名份问题,并不妨碍上海人对冷面的热爱。上海人从不买名份的帐。有一年,有关部门自娱自乐,圈定了一大批老字号名单,说要重点扶持。扶持的结果,闽江饭店、岳阳楼、逍遥楼、四川饭店、大三元等一批老字号黯然出局。

        人民群众不选择,一切名份皆虚幻。

        自此,老字号三个字被染上一层陈腐衰朽气味。

上海还有一味小吃海棠糕,几乎已失传,不少老上海心有戚戚。海棠糕用专门模具制成,呈海棠形状,面粉皮、板油豆沙馅,表面铺满蜜饯、饴糖。如此重口味,与体检指标格格不入。真若扶持了,最多半年还是要消亡——兴起或是消亡,各有各的硬道理。

上海的夏天,凡有餐饮处都有冷面,若授予冷面“名小吃”名份,他是这样。没有名份,照样生机勃发、快意成长。草根有草根的荣耀,名份要靠自己挣来。

上海人牵记冷面还有个重要原因,冷面只有夏季才会出现,到了秋季就要谢幕。一年中三个季节里相思缠绵,吊足了胃口。这是为什么,我和小明百思不得其解。问过服务员阿姨,她诧异地望着我们,回答干脆:都是这样的。

我们夏天可以吃火锅,冬天可以吃冷饮,冷面放到冬天出售也一定会受到广大群众的爱戴。技术上应该没有障碍,制作环节的要害在用电风扇吹干煮熟的面条,腊九严寒用电扇吹,厨师的确受不了,但完全可以变通,如晾在架子上吹,甚至可以穿戴夸张以保证不感冒。至于保存,夏季才是食物最易变质的季节。

莫非是相见不如怀念的智慧。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看见临街饮食店玻璃操作间里冷面金黄,才发现烟雨江南梅子黄。韶光易逝,待得某日天气微凉,按惯例去附近熟悉店里吃冷面,惊见操作间里干干净净,热闹一夏的冷面已然退场。心有不甘,再寻冷面。仿佛约定,这一天里他们次第离去。幸运觅得远处店里还有冷面供应,刚坐定,服务员笑着说着是最后一天,明天就不卖了。

诗意登场、安静离开。离别的日子如期而至。夕阳晚照里,这碗冷面道尽了四季更替、时光流逝的感慨和惆怅。

悄悄的他走了,正如他悄悄的来;我擦一擦嘴角,不留下一根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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