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患者

他从广场消失大约半年了,据说是被他弟弟弄走了。他一再宣称,他弟弟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军官,想来去此颇远。我和他的信息交换并不对称。我乐于听他叙述自己的传奇,也乐于听与他有关的叙事传奇,其中虚实莫辨,真伪错杂,我大都难以证实或证伪。他身上那种神奇瑰怪的吸引力,不亚于一个遭受工业文明冲击的原始部落之于雅好猎奇的现代游客。

我早想以他作文,却又不知从哪落笔。我想过几个方案,比如从他自述的婚姻、家族和事业之中任选一个为切口,藻饰言辞,从容铺陈,但鉴于他的证词大都面目可疑,记录下来,会使我的文本漂移不定,漏洞百出,几经考虑,我决定还是从他的消失写起。

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是他的家人深畏人言,还是他自己想要逃走?据我观察,他的活动半径很小,极少离开小区,总是周旋于广场,以一种合乎时宜的方式,不合时宜地混入庸常的公共生活。听说,是他母亲为他划定了活动半径,防止他意外走失——事实上,他的智力应是高于常人的——但他终究还是出走了。我记得那个晚上,九点钟的广场,我独自坐在黑暗中的长椅上,看见他像一只蝙蝠,穿过昏黄喑哑的灯光,一摇一晃地向我走来,手里拎着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样颜色各异的织物,应该是衣服、毛巾之类。我问:“这么晚了,还要出门?”他把袋子抖得哗啦作响,亮开嗓子说:“去趟常州,采购一批设备。”我笑他:“你一个大老板,好歹也拎个皮包吧。”他纵声大笑,上半身朝后仰着,肩膀便陡地塌陷下去。他把袋子抖到我跟前,笑得哗啦作响:“嗨嗨嗨,你不要小看这个,没有比这个更实用的!”我含蓄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像一只跛脚的企鹅,一摇一晃地走向小区门口。我顺着路沿,在暗处悄悄尾随,和他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小区离火车站不远,步行即到。他走得很是悠闲,甚至显得吊儿郎当,还不时停下来,点上一支烟,接着走,烟火随着他的手臂前后忽闪,上下颠动。这样,我们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个小时后来到站前广场。他夹着烟四处晃荡,遇上一拨人,便挤进去插上几句,那些插入语就像逸出行尾的标点符号,不是一以贯之的通例,只是忽焉旁落的例外。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塑料袋抖得更响。我坐在暗处的长椅上,一心窥伺他的动向。他蹲在花坛上看黑沉沉的天色。他在候车大厅门口逡巡片刻。他到远处的草坪上撒了泡尿。火车嘶鸣,他拐到车站出口处,抻着脖子向里面张望。将近十一点,人们相继撤离,广场冷清下来,他猛吸几口烟,吊着肩膀,环顾四周,转身往回走。我已经窥见我想要的真相,便不紧不慢地跟着,落在他身后老远的地方,比他更形悠闲,更加吊儿郎当。深夜,无风,无月,道路寂寥,像一口幽深的枯井。塑料袋的回响杳渺而清越,像从石壁上滑入深井的水滴。第二天晚上再见他,我故作惊讶地问:“这么快?还顺利吗?”他骂了一句脏话,说:“价格没谈成,还要去一趟。”我抑制内心的亢奋,努力装出镇静自若且善解人意的样子。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卑鄙无耻。

我何尝不是和他一样备受羁縻呢。一个幽居的人,尤其渴望出走吧,哪怕是一场短暂的甚至是虚构的旅行。我多想丧失目的地,走进他乡的夜晚、陌生的灯光,再也无人问及我的生日、籍贯和履历,我也不再为这些东西所牵累。但我无处可去。这些年,我养成了散步和静坐沉思的习惯,我只能借此宽慰自己,如同患上了旷日持久的慢性病,每天吞下一粒缓释的药丸,经年日久,竟使人忘记它的存在。我听说有一种精神疾病,叫广场恐惧症,当患者身处车站、公园、商场、电影院等人群聚集地时,会产生紧张、恐惧、逃避等心理反应,甚至伴有头痛、恶心、呕吐等生理不适。照此看来,我恐怕也是一名精神病患者了。白天,四处麇集的面孔、精密玄奥的社交规则总让我焦灼不安,为了这感恩与屈辱同在的生存,我不得不混迹人群之中,周折其间,礩踣其间,一再误读身体、粮食、文字和光阴。我无限地热爱独处,更热爱独处的夜晚。夜晚的广场犹如暗室,让我的真实面目得以显影。惯于熬夜的人,中午醒来的人,是非法闯入生活的人。一个夜游症患者,一个携带梦境闯入大街的人,不可能在白天获得信任和安慰。只有夜晚来临,我才能游离人群之外,漫步于城外僻静的小路上,静坐在小区空旷的广场上——广场上人并不少,但它总能以空旷把喧嚷和冗杂疏宕开去。我缩在角落的长椅上,陷在粘稠的黑暗中,独享一个暂得于己的天地。周末,带一本书,在这里耗上半天,阳光照着,雨点潲着,都难以改变我的坐姿。由于季节更替、人群聚散,广场给我的印象各不相同。有时,这里就像一个没有墙壁和医生的医院,而我则是一个早已痊愈的病号,因为住得太久,迷恋这里的气味和洁净,便立志以此为家,迟迟不肯出院。有时,这里就像一间装有单面镜的审讯室,而我则是一个面孔阴郁的密探,隔着镜子窥视那些隐秘的景象,譬如恋人的拥吻和私语、闲人的睥睨和唿哨。更多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人间习见、光景一新的公园,晴日,熏风,鸟语,暗香,无不可爱动人,使我身在故乡,却反像他乡客,偶然路过这里,忽然觉出间离和陌生的美感,便认他乡作故乡,至死也不肯挪动半步。


两年前,暮春时节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清风时来,桂花幽香袭人,就去广场的长椅上小坐。一个年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身形中等,面孔白净,穿着朴素、干净,塌着肩膀站在那儿,和一位老者谈天说地。年轻人谈锋甚健,举凡台湾大选、钓鱼岛冲突、朝鲜半岛核危机、石油价格新高、菲律宾反华游行、薄谷开来案、神九与天宫成功对接、辽宁舰交付使用……种种细节,无不历历详备。这些重大事件或事故,我也并非闭目塞听,但也仅仅类似于清朝皇帝在奏章上的批语:“知道了。”于清朝皇帝,这是默认;于我,则是漠视,向来不予置评的。老者是一位军人出身的退休干部,见多识广,深谙军、地两界门径。两人聊得非常投机,你来我往,话题不断衍生,联翩而至,进而牵出本地政要、巨贾多少掌故和内幕。我平素困守书斋,对这些人事自是陌生得很,眼下闲来无事,权当听个乐子。见我听得出神,年轻人向我走近几步,问我的名字和工作。他左腿有疾,走得深深浅浅,两肩上下抽动,如同一个机械伸缩装置。万没料到,他居然知道我,见我一脸惊讶,他补充说:“我和你们校长吃过饭——你们学校还欠我五十万,都拖了大半年了。”接着,他痛陈校方无能,痛批现行教育体制,又说起本地近年频出的几桩教坛丑闻。当时,我是一名光荣而卑微的人民教师。听他一席话,我如芒在背,仿佛我是从犯,该受道义谴责。我开始审慎地措辞,既尽力有理有节地反驳他,也争取为更多清白无辜的人民教师正名。他面带微笑,十分诡异地盯着我,问:“你知道你们那些德高望重的同事出差嫖娼吗?”我极为惊愕,使劲摇头。我摇头,是表示我不知情,更表示我不相信。他指名道姓地列出几位。不错,是有这么几位,的确德高望重,堪为师表,其中一位还是资深的文学爱好者,颇得我的尊敬。我毫不知情,无从辩驳。我很好奇,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份,究竟有着多么丰富的阅历、多么广博的见闻。

他光顾广场的频率比我高,逗留的时间比我长。傍晚的广场最是热闹,孩子们的喧嚷像银器一样闪亮。他很喜欢孩子,常常弯下腰来,把肩膀塌得很低,低到和孩子们一样的高度,陪他们踢球,赛跑,捉迷藏。孩子们胡闹,也势利,揪他头发,捶他屁股,踢他小腿,他不恼不怒,嘿嘿直笑,一边扭来扭去,一边偷袭他们的小脑袋。孩子们笑开了,大人们却着慌了,大喊一声“哎”,急忙拔腿奔过去,把自家孩子扯到一边,低沉有力地训斥道:“不许欺负叔叔!”起初,我以为是教训孩子,经人点拨,我才晓得个中玄机,原是戒备这个叔叔。人们不许他和孩子们有身体接触,不许有私下交谈。在大家看来,虽然他基本上没有公害,但也绝非益虫和好鸟,还是谨慎为妙,所以达成共识,并形诸辞色举动,明里暗里,既不嘲弄他,厌弃他,也并不真正认同他,接纳他——他是被集体地标签化、边缘化了。比如“欺负”这个词,就把他降格为一个甚至不及童稚的弱者。并非所有弱者都能博取同情。他的弱,不仅止于残疾,有人说,他的脑子早就坏了。至于坏的原因、坏的表征,人们基于发生学和分类学的原理,佐以言之凿凿的谣传和假想,滋生出许多互有歧异的版本,进而敷衍出彼此心照不宣的宏大的集体想象,不断提升着小区群众的业余生活品质。那些爆料者、假想者、造谣者、篡改者、传播者,坦露在遽然下坠的残阳和恣意升腾的自得之中,当众却咸自矜持,讳莫如深,私下里才相互递个眼色,会心一笑,算是暗通了款曲。关于故事版本的漂移、歧义和衍生等问题,我在《乡村广播》里做过探讨。任何私人事件,一旦进入公众视野,就会沦为人们“公然”窥视、聚谈的公共事件和可供消费的故事文本。广场是绝佳的演义和传播胜地,在这里,人们不遗余力地加以发微和阐扬,并附上精妙的笺注和集解,力求使故事文本形成一个首尾相接、自圆其说的封闭系统,真相——哪怕是及时得到公告的真相——非但无法撼动它的意志,矫正它的谬说,反而会给文本注入活力,进而催生出更多荒谬绝伦、其命维新的新版本。故事从来不会因循守旧,只会与时俱进,永葆生机。


初夏的一个雨夜,四下里阒静无人,我在亭中避雨,闲极无聊,便打开手机,想着作文。文章刚刚起头,悬而未决,雨雾斜斜地潲进亭子,屏幕一片湿滑。我把手机搁在一旁,看雨点跳荡,在路灯下荣枯明灭。一个起伏的身影,裹着凉气闪身进来,这人抹了抹脸,甩了甩袖子,站定了,斜着身子问我:“就你一个人?”是他。我随口“嗯”了一声,仍旧兀自看雨。看雨,最好是一个人,或是两个知心人。真败兴。他在我对面坐下,沉默半晌,突然提议说:“干坐着没屌意思,我去买两瓶啤酒,咱兄弟喝两杯。”我连忙摆手,心里暗笑他的鲁莽——我和他并不相熟,怎么就成了兄弟——他却已经猫腰没进大雨,朝小区门口运动过去。不大一会,他果真拎了两瓶啤酒,还有一袋花生米,身上淋得精湿。盛情难却,况且闷热难当,正好解渴。对饮之间,闲扯几句。他的腿早年就有残疾,虽然做了手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留下后遗症——经脉萎缩,再也抻不开了。我便猜想,他的脑子之坏或许正与腿疾有关——身体的病变有时会像钉子,一层一层嵌进精神的肌理。他有过几次失败的相亲。一个是乡下丫头,土里土气。一个是打工妹子,妖里妖气。还有一个是幼儿园老师,会跳舞,却生得矮,又不苗条,“跳舞的时候活像个陀螺。”最遗憾的是一个东北女孩,据说,当初死活要嫁给他,他却不肯,“漂亮是漂亮,就是脑瓜子不灵,连句话都讲不周正。”我斜睨着他的腿,含蓄地笑了笑。

我也请他喝过酒,不是回请他那两瓶啤酒,而是感谢他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弟弟托人运回一个货架,尽是散件,极为厚实,光一个搁板就怕有两百来斤,一一卸在楼下路旁,没人搭手,偏又下起了雨。我正一筹莫展,他恰巧路过,二话不说,上手干活。我看着他的腿,很不放心:“万一吃不住劲,会弄伤的。”他倒豪爽得很:“这点小事,没得屌事!”但是,钢板的重量显然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也远远超出他左腿的承受能力,以致钢板几次险些砸下来。我不忍心,一劝再劝,他也不肯松手。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把散件搬进储藏室,又花了一个小时组装起来。送他出门,我连连道谢,他头也不回,朝我直摆手。我望着他弯曲的背影,他的肩膀塌得更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腿上,走起路来像是在打旋。我要请客,他并不客气。问他酒量,他说:“白的半斤,啤的半箱。”就近去门口的餐馆请他,正当盛夏,我要了一箱啤酒。当我喝完第五瓶,他才喝到第二瓶,就再也支持不住,脑袋耷下来,搁在桌沿上呼呼大睡。


我的夜晚往往是从广场开始的。广场正对着小区门外的大街,远有市声,近有虫唱,还算宜人。不能看书,就看人,抽烟,听推理小说。我和人们仅隔着几缕烟雾、几级台阶,却静噪两殊,悲欣有别。

我们的交往始于广场,也终于广场。夜晚,我们就像两个秘密接头的特务,他是我的下线,源源不断地为我输送各种情报,这些情报大至国际风云,小至乡野琐屑,而我这个上线却缺乏起码的情报分析能力。他的记忆力非常惊人,称得上博闻强识,尤其深谙各类轶事和野史。他熟悉机械行业,熟悉企业管理和军方动态,还熟悉汽车构造和驾驶知识。我要出差,他说他有一辆别克君越,可以开车送我,我连声称谢,婉拒。他向我宣扬显赫的家世、传奇的创业历程,信或不信,我都听得漫不经心,偶尔附和几句。他抱怨实业难做,又疲于官、商应酬,想卖掉工厂,盘活资金,投资商业或房地产。我一面恭维他年少得志,大有可为,一面自惭形秽,哀叹求生维艰,梦想落空。

根据他的描述,我给他拼凑了一份简历。

学历:初中。

爱好:收藏香烟盒、打火机。

婚姻状况:已婚,育有一子,三岁左右。

家庭成员:母亲是一名妇科医生,现退休在家;父亲曾任某柴油机厂高层管理人员,后为私营企业主,现状不明;弟弟为陆军某部少校,研究生学历;叔叔现在北京,为军方要员,位居总参少将。

事业状况:通过顶岗成为柴油机厂员工,最初做采购员,工厂改为股份制公司后,他因持有相当份额的股份,成为公司董事,公司衰败后,他独立出来,借助家族人脉,以极低的价格在经济开发区拍得一块地皮,办了一家柴油机配件厂,并与全国闻名的常柴和潍柴建立了稳固的合作关系。

经济状况:拥有一家工厂、两套住宅、两套门面房、一辆别克君越,其他财产不明,总之,据传身价近亿。

这些传奇故事不胫而走,且声势日隆,甚至涌进了学校和医院。有人提前草拟借据,向他借钱。有人慕名前来和他洽谈合作事宜,据说有的已经初步达成合作意向。有人向我打探他的隐私和癖好,比如他喜欢什么牌子的香烟,喜欢什么体育项目,他公子的尊姓大名,他妻子又是何方名媛,是否美艳。一个有幸生了大款儿子的老大爷,极为信赖他的眼光和门路,非要请他帮忙选购世界上最贵最好的按摩椅。一位慷慨无私的老大妈甚至到处声称,要把她最俊的小侄女送到他床上。越来越多的富豪和伪富豪、名流和伪名流、愤青和伪愤青纷纷纡尊降贵,走进我们的小区广场,争相一睹他的真容,并和他就天下大势、对冲基金、期货交易、明星绯闻、反腐倡廉、现代婚姻阑尾、军工与民企合作、百家讲坛与学术玩偶等重大命题高谈快论。作为一个游手好闲的旁观者,我早已看得一清二楚:真正让那些人一见钟情的,是他残废的左腿和据说已然坏了的脑子。是的,他们更热衷于讨论他的腿、他的脑子,那审时度势的眼神、追昔抚今的口气,如同精明的商人现场验货。

与他相谈日久,加上所见所闻,我开始怀疑他也是伪富豪。我对企业和军事是全然陌生的,无法捕捉到他在事理和逻辑上的漏洞,便转而从他的生活细节中一窥端倪。我承认,早先我的心理也是颇为阴暗的。我无法想象,一个厂长居然可以整天在广场悠游度日。我无法相信,一个身价近亿的富豪,会穿得比我还寒碜。他抽的烟混杂着各种牌子,都塞在一个边角磨得发白的香烟盒里,打火机从来只用一次性的。我从没见过他的妻儿,他说她喜欢清静,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陪孩子。他说他有好几部手机,但我从没见他用过手机,问他要电话号码,他总推说记不住。我们小区的确停着一辆别克君越,唯一的一辆,却不是他家的。

通过长期不懈的观察和审慎的推测,我大致确定了几个基本事实,并重新为他拟定了一份简历。

学历:初中文化程度,记忆力超群。

爱好:未知,或无所爱好。

婚姻状况:未婚。我没见过他妻子,没见过他女友,也不闻相亲之事。

家庭成员:母亲职业不明,现闲居在家;他很少提及父亲,我也没见过,据传最近刚刚刑满释放,去向、生死不明;或许真有弟弟、叔叔,但实情均付阙如。

事业状况:无业或失业。他熟悉本地政、商两界内幕,可能是因为他常年悠游于广场,常常听人聚谈此类话题;熟悉企业和军方,可能是因为他长期关注此类电视节目,或身边有从事此类职业的亲戚朋友——别忘了,他有非凡的记忆力。

经济状况:住宅一套。他全赖母亲供养,吃穿用度很朴素,零花钱很少,常常向人索烟,其他情况不明。

活在真实世界,就如同活在谎言之中,这是现代人的普遍境遇和悲哀。而对他来说,活在谎言之中,就如同活在真实世界,这到底是悲还是喜?我无从判断,但揣摩他清白无辜的表情、赤诚坦荡的话语,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撒谎或虚构,相反,他认定——并确保人们一致认定——自己所说的都是事实,他在这些“事实”之间组接起一长串环环相扣、息息相关的逻辑链,构成一个自足、自是、密不透风的世界,让初次与他接触的人信以为真,叹为观止。他的确是颇为迷人的,被他迷惑的人远不止我一个。一天夜晚,我正和他聊天,广场上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同学。等他离开后,话题立即转到他身上。他们纷纷表示,别看那家伙是个瘸子,穿得也很普通,其实是一个隐居的大富豪,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得很。同学最近手头拮据,那家伙已经答应借钱给他,帮他渡过难关。我问:“借了吗?”同学说:“还没,钱是那么好借的吗?要先请人搓一顿。”我说:“这顿饭还是免了吧,到此为止。”同学大为不解,我顿了顿,一一看过他们的脸,问:“你们,都相信他?”他们点头称是。我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半年前,我也是相信他的。”我把我仅知的真相告诉他们,希望他们不要人为地加深他的病情。

这半年来,我查阅了大量资料,最终断定他是夸大型妄想症患者。在此之前,我相信他言说的一切,待他也悉如常人。如今得知真相,我顾虑重重,不知如何应对。我不能向他流露出我的怀疑,以免他心理波动,行为失常,酿成不可预知的祸端。我也不能向他流露出我的信任,否则会使他在妄想的世界越陷越深。我有一个小小的野心,我想通过谈话,对他进行心理调适和疏导,但我不是医生,我也无从知道他的病因,因而一直不敢妄自行动,我所能做的,就是倾听,交谈,多谈实在之物,少谈迂阔之事,尽量不诱发他继续妄想。


他的确是一位迷人而危险的病人。

他曾戾气大作,把母亲骑在身下一顿暴打。他还骚扰楼上的女人,一名军嫂。他向我抱怨说:“那个女的,一点礼貌不懂,没有人情味,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理我。”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早就跟楼上楼下的住户打了招呼,叫他们不要和自己的儿子有过多来往,怕他万一行为失控,殃及邻居。楼上的女人正是得了他母亲的提醒。这提醒自然是善意的,却百密一疏:过于密切的交往可能会招惹麻烦,可过于冰冷的态度岂不是更会招致怨恨吗?大家都在提防他,疏远他,一旦有谁和他接近,他便急吼吼地粘上去,总也甩不掉,比如那名军人出身的退休干部。老人逢人就抱怨,深夜两点,他摁响老人家的门铃,开门一看,一个鬼影息在墙角,黑乎乎的一团,让人毛骨悚然。问有什么事,他嘿嘿笑道:“没事,来跟你聊聊天。”我想,他是太孤独了。

透过他的孤独,我更深地体认到了自己的孤独。在空荡荡的广场,多一个人说说话、抽抽烟总是好的,可以排遣寂寞,慢慢消磨一个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我没有提防过他,他也没有伤害过我。我如此轻易地赢得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好感和信任,这反倒使我惶惑不安了。他是否从我身上嗅到了相近的气息?只有面对他,我才会大肆诉说空疏的梦想和怪诞的幻象,这只怕也近乎妄想症吧?不同的是,他不自知,我自知;他是被动的,我是主动的。我向来远离中心话题,更不是话题中心,我宁愿缩在一角,暗自凝视芸芸众生的行色。他们都活得很好,使人恍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世界,值得为之生死不弃的世界。然而,我不懂汽车驾驶,不懂股票和期货,不懂牌技和酒令,不懂网络红人和明星绯闻,不懂察言观色左右逢源,不懂各种或显或隐的社交伎俩,这使我很难与时下过于正常的人深入交谈。那些过于正常、心智两全的人啊,一旦癫狂起来,往往面目狰狞,六亲不认,比精神病患者可怕得多。

面对精神病人是需要勇气的。我念中学时,一天中午,突然有个少年闪进我租住的屋子。他神情恍惚,仿佛因为刚被烈日暴晒,眼前虚晃着一堆炫目的碎玻璃。这堆碎玻璃突然涌入黑暗的屋子,让我的眼睛有些刺痛。他径直走向我,声称要为我剪指甲。他右手捏着一把锈了的指甲钳,小心而执拗地伸过来,我发现,他的手指上竟没有一片指甲。我竭力定了定神,最终战胜内心的恐惧,勇敢地献出我的指甲。他低下头,专心看我的指甲。我抬眼看他的脸,听他匀静地呼吸。我无端地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他剪得很仔细,末了,还用钢锉打磨得很光滑。我一定不是他唯一的目标,却有可能是他唯一的顾客。我至今依然不清楚,这个少年究竟得了什么精神病,但我隐约明白,他一定是通过我获得了精神上的某种代偿,那一定是他最为珍视却又永远无法复得的东西。

由此想到我的朋友,广场上的妄想症患者,他是不是也在我身上实现了某种精神代偿?代偿的又是什么?能与一位精神病患者——尤其是不大伤人的精神病患者——建立友谊,毕竟是不大容易的。我把他看做一个精神样本,而这个样本所呈现的,不仅有他的精神脉络,也有我的精神病象。我想探悉他的内心世界,并以他为镜像,反观我自己,反观纷纭万变的世相和心象。


最近,他又回来了。我迎面向他招手,他看看我,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他仍旧来广场,但不再说笑,不再逗孩子,坐一会,绕一圈,旋即离开,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据说,他是得了严厉的训诫:慎与人言,勿与人交。晚上,我仍旧坐在长椅上,他默默地走来,默默地坐下,片刻,他把手伸向我:“我带几支烟走。”便攥着烟,一摇一晃地走远,轻飘飘的,像是在打转。

从此,广场便成了我一个人的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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