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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有一个同事突然搬了家,从月租2000元的小平房搬到了月租6000元的楼房两居室里。可他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次飞跃般的乔迁之喜不是他的本意,这笔月租大大加重了他的家庭负担。
对月入7000元、妻子工资也不高、还有两个孩子的他来说,原来的房子虽然老旧,却是一家人在北京能住得起的避风港。
但是他回不去了。
像他一样,很多人也回不去了。
因为一夜之间的一场大火,北京全市开展了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排查和整治的对象大多都是这样的外地人:从事着底层的工作,租住着违搭乱建的各种平房,比如快递员,比如外卖小哥,比如各种小吃店店主。他们和他们的仓库货物一夜之间仓促地暴露在北京寒冷的夜风中,不知所措。
与许多人相比,我这位同事还算幸运,至少他还能咬牙硬撑,日后可以慢慢缓过来。可有些人就只能背起背包回老家了,也许是经济上再也撑不下去了,也许是心里再也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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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身边所有有孩子的同事回家后,都会反复问孩子同样的问题:幼儿园或者学校里有没有老师碰过你的小屁屁?有没有吃过奇怪的药片?打过奇怪的针?
层出不穷的幼儿园虐童事件像一根根尖锐的针,扎在家长们的心头。每爆出一件就扎一针。
身为女人,特别能理解母亲的那种愤怒。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每一天都是数着手指头过的,每一次产检都是一次考试和关卡,每一点数据的波动都会吓哭一个母亲。
孩子生出来,立即数数手指头、脚趾头是不是十个,浑身的器官是不是都正常。
孩子的每一点举动,每一道哭声,都会引起家长的紧张。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肉团,恨不能揉到心里头去。
可是被家长这样心疼的孩子,却被人恐吓、针扎、殴打、喂药、猥亵,被当成案板上的猪肉一样肆意切割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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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费昂贵的幼儿园里,很多家长都是社会精英阶层,一路打拼上来,他们终于摆脱了底层的人和事。
他们给孩子设定了光鲜亮丽的人生路线:昂贵的幼儿园,高档的小学,贵族般的中学,国外的大学。
这样,孩子一生都不用接触底层生活,可以在上层生活中傲视群雄了。
可是他们失算了,从第一步就失算了。
他们忘了高档幼儿园里的不是“高档”的老师,跟他们一样的精英人士不会去做幼师,只有学历较低、家境贫寒的外地小姑娘们才会选择这个收入低、压力大的工作。于是在昂贵的幼儿园里,精英阶层与底层人士相遇了,这场相遇差一点毁了精英人士们为之奋斗终生的孩子和未来。
这样的相遇还有很多。
尤其是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高收入的人们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在网上购物、叫外卖、叫保洁、叫美容、叫按摩……
当快递员、外卖小哥、保洁阿姨、保姆走进他们一百几十平米的大房子时,踏上一尘不染的木地板时,精英阶层就一次次和底层人民相遇了。
大多数相遇是稀松平常的,小部分相遇是感人至深的,还有一些相遇是致命的。
比如烦躁焦虑的幼师虐待了你家孩子时;
比如不怀好意的快递小哥对独居的你突生歹意时;
比如外卖小哥偷吃你的饭菜甚至往饭菜里吐口水时;
比如心怀不满的阿姨突然放火烧了你家房子,连带你的妻子和儿女时。
“杭州保姆纵火案”里,事业有成、有妻有子的林先生白手起家,勤勤勉勉创办了自己的童装事业,买了豪宅,与妻子和三个儿女幸福地生活在里面。他一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被一个保姆毁掉。
保姆一把火,妻子、三个儿女和豪宅化为灰烬。
林先生可能也是从底层奋斗上来,人到中年,事业成功,绝对称得上精英阶层,这场与底层人士的相遇让他猝不及防地家破人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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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这样的相遇,人性里能恶到什么程度是我们想象不到的。这种恶绝不仅仅是底层人士专有的,任何阶层的任何人都有。只不过当一部分人拥有了高收入和优雅的生活后,这种恶念暂时被掩盖和压制了。
但当贫穷、压力和焦虑终日围绕着一个人时,这种恶可能会放大和迸发出来,以我们想象不到的角度和方式,攻击和破坏力极大,彻底毁掉两家人的生活。
也许有一天,当精英阶层受不了这种相遇中潜藏的危险时,北京会真正发展成《北京折叠》里的北京,相应的,也会有“折叠上海”、“折叠广州”,最终成为“折叠中国”。
所有的空间分为几层,不同阶层的人占据了不同的空间,也按照不同的比例,分配着每个48小时周期。
上层人醒来活动时,下层人睡觉;下层人劳作时,上层人休息。
阶层界限分明,永远见不到面,永远不会相遇。
上层人永远不会走进嘈杂热闹的小饭馆和大市场,下层人也永远见不到高楼大厦里亮如白昼的灯光。
现在已经有这样的趋势了。
这几年来,北京的底层正逐渐被折叠,曾经代表着底层时尚的“动物园”真的成了动物园,曾经方便的配钥匙摊、扦裤边店、五金店、菜市场逐渐消失。
十年前刚来北京时,二环里面有个花鸟市场,大爷们拎着鸟笼子悠闲地走来走去,偶尔斗嘴,充满了老北京的气息和味道。
后来,花鸟市场也不知何处去了。
这几年,北京外迁的人口和产业越来越多了,留京的门槛也越来越高了。
如今,因为这场大排查中有些简单粗暴的做法,又有一部分底层劳动者离开了北京。
没有了底层的北京,越来越像个首都。而那些酝酿百年的古都气息和生活味道,渐渐随着厚重的雾霾不知飘去了何方。
也许从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梁思成为老北京失去的城墙和牌楼失声痛哭时,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这些年来,高楼大厦越来越多,上层和高端的东西越来越多,北京呼吁留下的是人才,各种政策留下的也是人才。而那些低矮房子冒出的热气、外地阿姨们真诚的笑脸、终日勤劳忙碌着的身影,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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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痛恨残酷的相遇,可是也要深挖这些残酷背后的原因。这样的罪行不应该是骂几句就可以过去的,恶行背后的生存压力和紧张焦虑是导致这些的主要原因。
许多幼师入园时真的很喜欢孩子,但后来被低收入和压力山大的工作环境逼疯时,也是真的痛恨孩子。
有的外卖小哥入行时是真的想好好工作,但是这一行对速度的追求、对好评的依赖让他们时常崩溃,所以会有外卖小哥在电梯里因为送餐迟到失声痛哭的画面,有被客户骂到狗血淋头不敢说一句话的场面。
人不是弹簧,有些恶念原本只是一棵小苗子,被压太狠时,瞬间就长成了苍天大树,它爆发出来的能量太大,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何况,有些残酷的相遇确实耸人听闻,但是大多数相遇还是温暖的。就像冬日夜晚热腾腾的烤地瓜,秋日黄昏香喷喷的炒栗子。
如果有一天这些都需要走进连锁超市才能获得,我们的孩子就永远感受不到这些简单的美好。
写下这些不是想为任何恶人辩护,所有的恶行都应该被惩治,所有的伤害都应该被抚慰。
只是希望恶意满满的相遇越来越少,温暖美好的相遇越来越多。希望所有的城市都能高低有致,兼容并包,有优雅的精英,也有快乐的底层劳动人民。
这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但我们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