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祖厉云峰
1。我在初中三年级以前,成绩一直很好,算得上班里面数一数二的学生,文科代表,班长,学校共青团支部委员,优秀班干部,家里糊墙的基本上都是我挣来的奖状。
记得开学不久,突然转学插班进来一位同学,一位女同学。座位正分配在我斜对面倒数第二排,隔着走道,脸蛋红朴朴地像颗熟透的苹果,差不多跟我1米70的个头一般高,眼睫毛挺长,眼睛毛绒绒的,特別是那双浓黑而粗壮的大辫子齐腰及胴,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很是好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郭城是除了河畔之外会宁北部拥有高中的乡镇。学生不多,一个年级最多的三,四个班,每个班上也就那么几个女生,蓝卡叽老帆布的对襟掛子,实在是太不起眼了。那时候男女生很封建的,见面基本上不相互言传,同桌之间各自固守着课桌的三八线,不敢妄自越雷池半步。
做为班长的职责,为我提供了和女同学接触的机会,收发作业本,替老师提前验收谁的作业太乱,打下去重做,有时也主动帮某个女生讲解几何题,似乎一切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不同于別的学生,由于名列前茅,学得相对轻松,所以有大把的时间阅读课外书籍,几乎每个星期天骑着自行车去河畔新华书店,读过的归还再借几本新书。不管名著不名著的,逮住本小说就往死来看,自习的大部分时间里,基本上都是忘了放学一直待到教室熄灯。
这一切皆缘于我借到了一本《新儿女英雄传》的長篇小说,莫名其妙地好几个晚上都坐在那位大辫子女同学的空座位上,学校允许略远处走读的学生可以不上晚自习,所以后面空出一大片位置。刚好读到牛大水坐在自家的大门廓上想念心上人杨小梅,他的弟弟牛小水唱的一段歌谣:
"小小子儿/坐门廓儿[em]e109[/em]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点灯说话儿/烧火做饭儿…
非常有意思!突然间一个罪恶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用这首歌词恶搞一下这位女同学嘛。说干就干,撕了张作业本后面的空白纸,扬扬洒洒原封不动地摘抄下来,折叠成书信的样式,洋洋得意地夹进她的语文课本里。
天晓得,在这伸出手的一瞬间,我十五岁明朗的天空忽然就崩塌了…
2。同往常一样,我应该是最早到校拿了教室门钥匙的班长。打开门之后,教室里的光线暗得一抺糊光。天刚蒙蒙亮,近旁农户家公鸡一声高过一声地打着鸣,村子里时不时传来狗叫,继而一大群狗的狂吠,沙石路上隐隐而稀疏的晃动着人影,"沙沙"的脚步声,汽车碾过街道轰隆隆地响动,汇聚为乡村黎明时而喧嚣时而静谧独具特色的交响乐曲。
准备去操场背书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大辫子女同学的座位,那本被我动了手脚的语文课本,安静地躺在课桌抽匣的一角。试想,当她翻开书本看到那个字条时,或许轻篾地随手揉为一团,丢进拉圾筒里;或许柔柔地一笑,反过来扮个鬼脸;或许恼羞成怒撕得粉碎,再吐上一口唾沫;要么,直接冲过来拍桌子,杏眼圆睁,责问:"什么意思?"许许多多奇怪的幻想依如电影蒙太奇的镜头,齐刷刷地过了一遍,各种各样浪漫而滑稽的情景。
独独就沒意识到这样的恶作剧,将会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如果知道,只需动用一下手指,一切都来得及挽救。然而,现实中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过后,我一股脑地将此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下午课外活动,班主任老师突然喊: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丢掉手里的篮球,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在老师门前喊了声"报告"。
"进来。"老师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说:"坐下,咱师徒俩谈谈心呗!"
随随便便出入于老师的办公室房间,对我来说己经习以为常,面对面地坐在老师身旁也不至一次两次,遇上老师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太谦虚。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感念老师就如同父母家人一样,七分的尊敬八分的亲热,关系处理得相当融洽。
"这一段你觉得班上的秩序正常吗?"老师问。"挺好呀!"我回答。
"近来因为各方面的影响,对你们关心不够,这是老师的错!感觉你们都长大了,有些想法,老师也弄不懂!你最近好像沒有把精力放到学习上,是不是在班上找了个对象,跟谁谈恋爱了?"
"没有呀?"
"没有!给xx同学书本里塞纸条,不是你干的?"
原来这么一回事。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狡诘的嘲笑,反即嬉皮笑脸地问老师:"她在您这儿告状了!开个玩笑嘛,…"。
一言激起老师的愤怒。我从未见识过老师如此气恼过,吓得一骨碌翻起来原地打了个立正。 只听得老师劈雳啪啦热锅炒豆子一般喝斥道。
"今儿,人家女生哭天喊地,寻死觅活地告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把我叫去怎么骂的:这就是你x老师的大红人做下的绿洼洼的事!要说出上个啥事情,谁能承担起这个责任?"
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就像自己的娃娃一样。仗着老师背后给你撑腰,骄傲自大,口无遮拦,目中无人,无聊透顶,拿别人开涮,一天尽看些乌七八糟的书,耍小聪明,不走正道,白白辜负了这些年对你的精心培养,实在令人痛心啊!玩笑!说得轻松,谁还不知道你的个花花肠子,你娃娃这一下把人耍大发了…
"晚上学校领导要去家访,晚自习就不要上了,心理早有个准备呀…"
3。在班主任老师劈头盖脸一顿狂轰乱炸之下,我幼稚地以为这事也许就这么过了。 接下来周末,经过星期天短暂的调整,以为大不了写封检讨,当着某同学的面向她倒歉。一首儿歌,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吗?事实证明,我又一次想入非非,一切一切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按惯例,星期一早操广播体操做完后,仍要集中排队,听候校领导讲话,总结过去布置任务。校长抱病请假,临时由教导主任负责全盘工作,他的形象尤如电影《围城》里葛优盼演的那个教务一般嘴脸,不顾班主任老师的强烈反对,最终决定要严肃地处理此事。
这还了得,一个班干部,学生会委员,竞敢无视学校"不准说二话,禁止谈恋爱"的校规,背地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造成极坏的影响,对这种人决不能牵就姑息。他高调地讲了一阵大道理后,突然噪门提高了八度:是谁?就不提名道姓了,本着惩前泌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希望该同学能吸取教训,引以为戒,再不要执迷不悟,害人害己。
全校几百号人的学生大会,这下活脱脱要人命的架势呀!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利箭似的射过来,瞬间,我仿佛被万箭穿心闷雷击顶,眼前一黑,一个跟头悬悬地栽倒在冰冷的操场上。
周一下午开班会,突然由刚从师范毕业新分配来的数学老师主持,学校更换了我们班的班主任,决定撤消xX同学学生会,团支部,班干部所有的职务,希望该同学正确认识,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从新班主任的眼睛里看到他对我的鄙夷,由小到大被老师们惯的,被同学们众月棒月似的捧着,高高扬起骄傲的头颅,几时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脑子里就跟塞满了一卡车烂棉絮,头疼欲裂,胸中憋闷 ,强压着一阵又一阵翻肠倒肚的绞痛,麻疯病人一样打着摆子,满头满脸的汗水依如无数道流淌的小溪,就像一堆臭烘烘的垃圾,完完全全摊在自已的座位上。感觉到他们对我是极度厌恶,给他们丢了人,臊了班集体的脸。
我己经不再是那个每天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受人嫉妒羡慕尊重的班长。已经不再是操场上勤奋背书信心满满无忧无虑的倜傥少年了。往往上课铃敲响的前一秒钟,做贼似的窜到教室座位上,眼睛从没离开过脚尖的位置,耳朵塞了驴毛一般,什么也听不进去。半天光景呆呆地一动不动,直到放学时间才如梦方醒,像只被谁打瘸了腿的野狗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翻过学校西墙男厕所的墙霍口,背后有座毁坏得只剩下黄土和灰尘的宋代古城。白日枯骨森森,夜间磷火闪闪,寒风肆虐着城头上生长的蒿草,似有刀兵萧杀之气,夕阳下一群乌鸦扑打着翅膀,飞进妖魔的巢穴。或早或晚,我独独一个人,如同游弋于荒原上的孤魂野鬼,僵尸一样平躺在某个土包之上,聆听到来自地狱深处那些冤魂的呐喊。我的声音似乎是地底下喷出的岩浆,沉闷得如同隔了几千年时光: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断地问自己,仅仅因为一个荒唐无聊的玩笑。仿佛一瞬间,笼罩在头顶的五彩祥云尽皆散去,失去了奈以骄傲的资本,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是何等残忍。
我害怕回家,忌惮父亲门背后藏着的铁铣把,随时会飞起来的鞋底,板凳。没有朋友,没有人可以倾诉衷肠,但这些还不是最最致命的…
4。 这个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得多。农场宽阔的基路上己经铺满了白杨树的枯叶,沙枣和刺槐也脱落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高大的柳树杈桠间几根鸟儿的羽毛在寒风中挣扎。
我的心冷极了,仿佛胸膛里跳动的不是一颗滚烫的心脏,而是装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浑身的血液是凝固着的。我深深地低着头,佝偻的腰好像被波涛遗弃在沙滩上的一只虾。我选择沉默和孤独的方式,只是以这种无言的形式来表示抗争。
但是,我的心里依然残存着一丝希望,即使遭到全世界的唾弃,但至少有个人,至少有那么一个人会理解我的苦衷。然而,我却非常非常害怕见到她。她是一位果敢而傲气的女孩,我们一起在农场大院里长大,自行车后座稍带了四年之久的"发小"。她叫我二哥哥,依如《红楼梦》那个略有点大舌头的史香云,嘴里晗了颗水果糖似的,听起来倒像是叫"爱哥哥"。初中以后除了人前,我们单独在一起做作业,背课文,玩游戏的时候,她就不这样称呼了。晚上缠着奶奶讲古经,钻进奶奶的被窝里,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我们彼此之间早就有了朦朦胧胧的感觉吧,谁也没有向谁表白过什么!那时候除了比赛学习,成绩名次,好像再也沒有别的。自从东窗事发,我就特别特别期望找个机会解释给她听。
我们不可避免的相遇决非偶然,她略显单薄生硬的身影依如寒风中挺拔的一株小树。我极尽努力地想为她展示一抺微笑,冷不丁碰上她陌生而冷若冰霜的眼光,竞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阵哆嗦,从她铁青而极度凶狠的表情中射出了几声凄厉的冷笑。
"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恬不知耻的卑鄙小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叫人恶心。算我瞎了眼,从此你我一刀两段。你活该,自做自受,自甘堕落,请再不要玷污別人的青春…"
永远不能忘记,她转身离去渐行渐远的影子被血色的夕阳拉得很长很久的画面,最终深深凝刻在我的脑海中,许多年都挥之不去。如果把之前遇到的摧残称之为皮肉伤,那些无情和冷酷语言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在那个血腥的黄昏,听到自己的每一寸骨胳都齐刷刷的断裂,瞬间便如同爆破的沙岩一般血肉横飞,隆然崩毁的刹那间,灵魂轻飘飘地逃离了肉身,又被一股西北风卷入到万丈深渊。
当我拖着抽掉了脊梁的皮囊,艰难而失魂落魄地摸索到自家门口时,父亲正狂怒地以"死狗,流氓…"之类极尽世界上最恶意的诅咒谩骂,他看到我这副神不守舍的熊样,操起门背后的一根棒子,只一步就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我撕扯进院子。我像只被逼在角落里的野狼,一改往常温顺而怯懦的姿态,猛地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啸,疯了似的一头往父亲胸口顶去。
"打吧,往死里打,我活够了…"
或许我极尽凄残的声音让父亲惊愕,他的棒棍沒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只狠狠地一下将我推开数米。奶奶像只护仔的老母鸡一样尖叫着,用她瘦弱干瘪的身子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自记事起,我生平第一次放开噪门嚎啕大哭!
那些我生命里最无助,最黑暗的日子里,唯独奶奶的怀抱才让我感到了一点点温暖。以至十几年后,奶奶下葬的一刻,我不顾及别人苦口婆心的劝说,扯着嗓子狼一样嚎叫着畅快淋漓地又那么痛哭了一回。
5。我对学习彻底失去了信心,凡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混过一天两半日,也就这样了。期末考试班上的名次直滑到中等以下,寒假又跑去老家大伯那里躲了一个月。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原班主任老师终于办好了调职手续,到县城去任教。
老师临走时又一次喊我到他的宿舍,真正意义上的师生促膝长谈啊!老师讲了很多的道理,打比方,讲故事,现身说法,拿他自己的经历讲:在乡下教书多年,顾不上照顾家庭,娃娃大了当妈妈的管不住,所以才下决心拖关糸调进城里,图的是离家近些,家事工作两全。然后又分析即将面临的中考,全县就那么几所高中,除了一二三中,其它两处农 中除非你想混个高中文凭。所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百分之七十的学生被挡在高中门外。最后,老师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那件事对你打击太大,但这点挫折算什么!好好努力,争取考上高中,我对自己的学生充满信心,相信你能做到。咱们师徒约定,说好的下学期县城再见!
"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哪次难忘地谈心之后,我完完全全像变了一个人。发誓要把流失了的时间补回来。毕竟拉下的课程非一日之功,也亏得初中基础扎实,语文,政治,史地,化学,死记硬背,唯独物理,数学追起来收效甚微。上高中的姐姐搜集了很多北京上海历届中考模拟试题。我对此非常认真,每道题都力求弄懂而不耻下问于厌恶我的带课老师。不排除幸运的成份在内,中考数学卷子发下来时,内容几乎跟我做过的某份试题如出一辙。
中考前学校通过预选,百二十名同学获得报名参加一二三中的考试,其他的也只配考农中了。我报的是一中,当时很多老师同学都讥笑异想天开不自量力。
我又一次成为全校师生谈论的焦点。学校派出去中考的仅仅二十多名被录取,其可怜程度为历届最差。我的成绩高出了一中录取分数线四十分之多,而数学一门尤为突出,以无可争议的满分并列全县单科状元。这让最鄙视我的数学老师百思不得其解,试想一个半学期连作业本都没交过的学生,是如何做到的。在此以后,做为学校或正亦反的教材,我的名字屡屡为老师们提及而教育后来的学弟。
"你们不要学XⅩ,把聪明才智用到歪门斜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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