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译》 卷一 《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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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于山东阳信境内,有个老翁,乃本县蔡店村人。其所居之处,距城不过五六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索性就父子同开了一间行脚旅舍。但有那些过路的客商,贩夫走卒,或错过宿头,或贪其价者,皆乐于往来其间,打尖住店。日子口儿长了,倒也算得是一条好道路。

  却说那一日晚间,于关城时分,来了四个老客,欲行落脚。老翁为难,忙作揖上覆道:“呦呵,几位客官辛苦!不知是要打尖啊,还是住店啊?若是打尖,咱这里有上等小菜,荤素宴席,若是住店,就还请您等高移贵步,小店现已客满。”那四个听了,面面相觑,半晌,与老翁施一礼道:“老掌柜的方便,是我等四人疏忽,为赶道路,临出城门之时,未得计较,现这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城门关闭,叫去哪里安歇?还望老掌柜的周全,或柴房草铺,将就一晚就得!”老翁无奈,思来忖去,几番欲言又止,直恁恁地开不了口,而客人请之甚切。没奈何,作狠道:“几位,非是我家中不留,实是没地方招对,可是呢,也是看你等的不易”,便瞧那几位的脸色,客人不耐,“老掌柜的,既是有房,你便说说,待俺们明早走时,一发照价算你,自管有些跳蚤蚊子,灰土草刺儿,满不碍的”,“唉!”那老翁长叹一口气,接了话头儿道:“也是我家门不幸,早间是我儿妇殁了,新停在一间屋中,正待我儿去买办棺椁,尚然未归。要说那屋子倒是一间好屋,又宽绰,又敞亮,只好碍口,不便说与你等,倘不嫌,权且忍耐一晚,钱也不要你的,只别出了差错,那时我却不管。”客人相视一眼,央道:“但有无妨,多请行个方便”,老翁无奈,提了一杆灯笼,导引他几个穿街过去。

  到屋,鱼贯而入。老翁挑灯,复拨了案上烛火,就看在外间屋中,添置一案,后面结一个素帐,内停着老翁儿妇,上以衣纸衾覆,安然肃寂,更复无风。移眼向里,见里间连榻,虽不甚宽阔,总也睡得几个。四客拱手,谓老翁道:“有劳!”老翁即退步关门,又问:“可要些脚汤?用些吃食么?早说,便一发端来”,“免了,免了,且睡下,明早却再理会!”老翁不再伺候,退去。这几个早困顿已极,即就了枕具,酣然而卧。

  却说怪事,中有一个客人,偏他乏累,左右只瞌睡不着,渐在朦胧之间,听得外屋有嚓嚓之声,好似谁人折纸,“诶?”那客惊醒,心里话儿道:“倒有甚么人在半夜里女红,好不作怪?”越想越骇,而声渐响。客即仰头往厅中观瞧,但见那素帐前的闷灯儿,五供,影绰绰儿摇晃。不久,听噗嗒一声,好一物坠下,再看之时,不是那躺着的女尸,兀的是谁?

  却说那尸,自翻身坐起,腿脚僵硬不灵,似得有闻息辩物本事,少停,即往客人们的里屋闯来,一蹦两蹦,揭掉了蒙头纸,就见其目眼暴突,口唇大张,好一副獠牙呲外,整副淡金颜色,头顶发髻,犹有生绢抹额。近到客人床榻,依次吹气,往复不停。

  这客人悚惧,怕将来吹到自己,早掖了被头往上,忍住呼吸,屏气听觇。不多时,感觉女尸将近,依如前者一般。客且忍耐,既久,多闻有跳跃碰撞之声,自思量道:“怕是到外间去了”,遂推了被头旁视,见其他三个,早便没了生息,又伸脚过来踢弄,碰触无感,俱已僵卧不应。那客人恐怖已极,便牙一咬,心一横,索性道:“死即死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欲转身,又闻有嚓嚓之声,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是真糟糕,怕是又要来过二遍!”没奈何,只得蜷缩如故。果然,那女尸二番头又来,吹复如前。客人苦候,直待女尸复卧,便摸了衣裤,急就穿着,不等结束完整,光脚无鞋,张皇夺路而出。不想就举止失措,惊了女尸亦起,撞翻五供,扯烂素帐,虎突突跳在厅堂,及客已拨开门闩,跃出门外,而女尸亦在其身后跟着。

  那客号呼急奔,无奈夜深空旷,竟无有村人察觉,又欲往老翁家,实恐来之不及,遂拔脚往城郊方向。便他两个,一前一后,跌跌撞撞,追逼甚紧。及窜至东郊外一座寺庙,忽闻有木鱼敲击之声,不遑多想,客急扑至,胡乱拍打山门嘶嚷,方此之时,那寺中正有一道人①在堂,听声音急促,疑心匪类,终闭门不纳。

  却说那客人转身之间,女尸亦到,与客人只尺许距离。看叫门不应,惊骇之间,只得躲去门外一棵白杨树旁,幸那树老成,足有四五尺粗细,应能容身,方舒一口气,即与女尸隔树环绕。女往左,客便往右,女往右,客便往左。缠磨既久,激得那女尸性起,左右冲突,抓摸不着,而客已汗流浃背,堪堪应对。忽然,女尸停住,一个暴起呼叫,隔树来够,直惊得客人扑倒,不复能起,而尸亦不再动弹。

  话分两头。再说这寺里道人,在门内听了恁久,始觉周围无声,心下稳便一些,就撬开条门缝,从里往外观瞧。见有人在倒卧树旁,不知死活。即举了火烛来看,一摸尚然有心跳,但游丝之气,急忙背进去寺中,伺候些汤水,至晨方苏。道人又问他详情细里,方知这中间的始末缘由。

  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那道人出观查验,果见有女尸在外,即大骇惊走,报于县宰。那大尹亦不敢怠慢,亲领手下过来,细审之下,见女尸已并指如钩,直入木中,怪不得夜间不动。再看树时,好么,就如钢凿钉钻的一般。

  这当儿,有衙役们招呼老翁过来,回告大尹,“禀老爷,他家里还有三个客人,都已暴亡,与这客人所说的不差,而老翁等人,全应不知,小的们去时,看都在忙慌错乱,不知因由”,大尹见衙役们回的与那客人所说严丝合缝,二等不差,遂命老翁担了儿妇回去,怎样处理不表。

  接说这面,一众勘验完毕,添了尸格尸单,俱要往省上呈送,又抚慰那客与道人两句,转欲起身。却那客人跌跌撞撞过来,跪倒几步,口中呼道:“老爷啊,天可怜见!我等四人同出,今只我一人回乡,就说此等骇事,谁个能信?祈望老爷洪恩,好赖与小的作个明证,日后也好有个答对。”那大尹怜之,即与客人写了封文告,额外又送些盘缠,打发了回家。

  叶康成注:

  ① 按原文,此处道人应是寺里的火工道人,不应译为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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