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柳

  1

  “我叫柳柳。”

  我常想起柳柳第一天坐到我旁边时的自我介绍,简洁明了,热情活泼,笑起来有一对小虎牙,像一个跳跃在午后阳光里的闪光的尘埃。其实我是认识她的,可能全校同学没有不认识她的。

  柳柳,校舞蹈团的团长,一中的校花。现在又加一条:高三理科实验班的学生。这是一颗出人意料的C4炸弹。大家都以为像柳柳这种家境优越又有舞蹈功底的人,肯定是走艺术特长的,但她还是选了一条不那么好走的路。

  “我叫艾林。”

  “我知道你!”她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你是艾枚的哥哥!我以前和艾枚同桌。听艾枚说你成绩很好哎,我走大运了,刚来就和学霸同桌。”

  我轻轻笑了一笑。这个座位其实是我滥用班长职权得来的。

  一周前,王一来找我,说柳柳准备要转来实验班,让我到时候照顾一下。

  王一和我是初中同学,包括柳柳,我们都是一中初中部直接升学过来的。我和王一当时同在实验班,是关系非常要好的哥们。至于柳柳,我们平时并没有说过话,也没打过招呼。她当时不叫这个名字,也不是这个样子。

王一是队里的主力,标准的射手,从不在三分线内投球。王一的个子很高,高我半头,190的个子走在哪里都很招眼。董宇是王一的队友,打得一手好球,性格也很爽朗,很招女孩子喜欢。董宇是靠篮球特长进的一中,和王一关系不错,自然也和我混熟了。那时的我还不太老实,下午他们两个训练,我经常翘课和他们一起去篮球场。他们在北六场训练,我就坐在树荫下,喝着汽水,望着南四场的女篮。我就是这么认识柳柳的。

当时她叫刘柳,一头利落的短发,又矮又胖,长得其实挺可爱的,是校篮球队的控球后卫。训练的时候她一直自己在一个半场练习投篮和步法。她练得很认真,完全不像其他女孩子那般怕晒的较弱。我也常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北六场。我不知道她看的是谁,但我能看出她眼神中的闪躲,逃避和自卑。这时候,我就会大口大口地咽汽水,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窥探了一个女孩的心事。那个又矮又胖的小家伙恋爱了。至于她暗恋的是谁,我不知道,也没有权利知道,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后来,女篮的指导老师请了产假,男篮女篮就不分开训练了。男篮里轮流出人去女篮那边指导。董宇这个人皮得很,女篮那边没有漂亮姑娘,他是肯定不会去的,所以董宇的活儿都推给了王一。王一人长得高高帅帅,平时说话也客客气气,在女生里边很受欢迎,在女篮那边也和大家玩得热热闹闹。我经常看见王一和刘柳斗牛,样子很滑稽。看上去,刘柳只有王一的一半,像只筷子非要拦住一个小土豆的路。我也经常这样描述给王一,王一说刘柳比我们小两岁,还没发育呢。每次他这么一说,我们三个都逗得哈哈大笑。董宇是在嘲笑王一的猥琐,王一是在嘲笑自己的措辞,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刘柳经常在投篮的间隙望向北六场,我不知道她看的是谁,但觉得比开始安心。因为当时的王一在南四场。我不断地猜测,一个个排除,发现刘柳跟北六场的每个人都没什么交集。后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当时很奇怪,为什么要猜一个女孩子暗恋谁呢。我又不认识她。

我整个高一周四的下午都是这般浑浑噩噩地靠在篮球场的铁丝网上,窥探着一个不漂亮的女孩子的心事,直到我住院了。

2

我有个叫艾枚的堂妹,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很让我吃不消,平时总给爱给我招惹事端。当时董宇追求艾枚,热烈奔放。艾枚是个骄傲的人,完美如董宇也不会轻易答应的,可战线拖得太长总会出麻烦的。

那天司机来接我和艾枚回家。王一突然出现在车外猛拍着车窗,他当时表情慌张。我清晰地感觉到出事情了。

董宇被堵了,原因是艾枚。

对方是学校周围的混混,手里拿着棍棒,董宇的山地车倒在一旁,他和几个混混都挂了伤,董宇完全站不起来。我和王一向董宇飞奔,同样校服的人却都稀稀疏疏地绕路而行,除了……除了刘柳。她跑得很快,在我们前边。我不知道她那么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能量。

她跑过去,跪在董宇旁边,整个身体都在抖,哭得一塌糊涂。我突然想起孟姜女哭长城,天崩地裂,撕心裂肺不过如此。当时的我突然知道这一年来她偷看的是北六场的7号,黑金色球衣,董宇。

接着,艾枚和司机也跑了过来。

“王叔,把他送医院!快点!”我的咆哮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艾枚你也走!”

当时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王一冲着他们破口大骂,我的眼下的血管一直在跳,刘柳在王一后面一边哭一边抖。难免的,双方打了一架。我后背挨了很重的一棍子,我第一次打架就以惨败告终。在我完全失去知觉前我被学校的老师和护士抬上了救护车,也看了一眼青着半边脸的王一和红着双眼的刘柳,王一给刘柳提着书包,一瘸一拐地上了另一辆救护车。

我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知道左边的肋骨断了两根,怪不得那么疼。

我的家长都来说教我,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是不应该打架的,艾枚在旁边哭得不成样子。

我母亲把董宇调到了我的病房。有个伤友的日子好过很多,我们每天都海聊很多事情。躺在病床上打游戏,每次他输给我都扯谎说是自己胳膊疼。艾枚来得最勤快,然后是王一,刘柳也来过一次。

刘柳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卫生间,听到她说话,我就没出去。我并非想偷听,我是没办法在这种时候出去。当董宇以“刘柳,我喜欢艾枚”这种话结束时,我走出卫生间,正好撞见红着眼的那个不漂亮的女孩子。我在床上躺下,一个晚上都没有和董宇说话。我不是认为董宇太残忍,只是凑巧看见当时等在门口的王一。一种别扭的感觉,我们苦心经营的东西可能在那次就分崩离析了。

董宇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可我足足在医院待了三个月。董宇走了,艾枚也就不来了,又是期末考试,王一也没来过。每天都是不同的家庭教师的脸。那时的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思念着王一,董宇,艾枚,和那个不漂亮的刘柳。三个月的住院治疗,又正好遇上了暑假,时间在一点点剥削着我脆弱的神经。不过还好,我终于高二了。

再次开学,我们换了教学楼,分了文理科,也重新分了班。我仍是16班,理科实验班,就连同学都是原来的脸。我也仍在周四下午翘课去看王一和董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现在的模拟赛总不在一个队。我也仍习惯性地在树荫下望向南四场,可刘柳已经不在那里打球了。

后来艾枚和我说交了新朋友,舞蹈团的新成员,家里很有钱,叫柳柳。

我不在的五个月里,什么都没有变,却什么都变了。刘柳的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她换了名字,连年级排名的名单上写得都是柳柳。继父家里好像很有钱,家里没有孩子,很疼柳柳。她长高了一些,瘦了很多,被舞蹈团的诗亦学姐看中,从篮球队挖走了。她现在也脱离了原来的体育班,进了舞蹈特长班。我们现在在一个楼层,见面的时候仍不打招呼,她也还是那副似笑不笑的表情。但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认识这个长得还不错的女孩。

现在的柳柳已经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柳柳的。她越来越频繁地从别人的嘴进入我的耳朵,我也越来越频繁地看见她及肩发在空中飞。显然,王一比我更在意柳柳。王一和柳柳的事情也风似地传了起来。很多人都向我打听他们两个。我只能说王一很帅,球打得不错;柳柳很漂亮,很受欢迎。王一开始追求柳柳,我又开始寻觅藏身之地。我应该早就知道的。舞蹈团的团长是王诗亦学姐,她不会轻易招人进舞蹈队的,除非有人求她帮忙,比如她弟弟王一。

柳柳的改变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却又像早有准备,或者一个女孩子失恋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再或者十五岁女孩的心思突然爆发了。不管怎么样,柳柳已经完全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但似笑非笑的脸和运动会上倔强的眼我却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女同学越来越不喜欢柳柳,幸亏这样,我听到柳柳的消息也就越来越多。柳柳现在很努力,也很励志。起得很早,睡得很晚,中午练舞,晚上自修。看上去像是一个差生要逆袭,但总觉得真正的目的是要榨干自己的体力。

高二的会考一过,实验班就开始一轮复习了,高二的强度也就上来了。同学经常中午去图书馆自习,邀请我一起,我从来不去。我的中午献给了篮球场的树荫。我越来越喜欢纠缠王一,这是董宇说的。我笑笑,也许我纠缠的不是王一。

篮球场是教学楼到舞蹈教室的必经之路。我只是和王一一样,希冀能在某个时候看见某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路过篮球场。可现在的柳柳路过篮球场的时候,只是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过,让马尾在空中甩来甩去。我看着王一失望的脸,想,柳柳现在还喜欢篮球么,还喜欢董宇么,那是喜欢篮球多一些,还是喜欢董宇多一些,或者是因为喜欢董宇才喜欢篮球。我有时也讶异我竟然可以什么都不做,坐在篮球场边上想这么多东西。

在你漫不经心的时候,时间原来可以走得很快。当我坐在篮球场边上的时候,时间就从我头上的云边溜走了。大家都说高三很累,但对于我来说还可以,我一直活得挺累的。我仍将大把的时间献与王一,献与董宇,献与艾枚,留一小部分给柳柳。很可笑的是,王一、艾枚和柳柳熟得可以穿一条裤子,而我和董宇却从来没和柳柳说过话。也许是我们刻意的,但谁知道呢。

喝酒的时候,王一说他要拿运动员的指标,走跳远,去北体;董宇说他要继续打篮球,不管家里说什么;艾枚什么都没说,她的路在很早之前我姨便给她铺好了——无论她愿不愿意,她得去北影;我,我不知道,我估计要在北京或上海念一所分数很高的大学,然后出国,然后回家结婚,然后就像一颗不怎么甜的苹果一样,烂在我爸的公司里。我打电话让王叔把艾枚接走了,我们几个男生继续留在路边某个烧烤摊上。董宇和王一都喝多了,两个人趴在桌子上一边说胡话,一边睡觉。我一个人坐在那,看着路边的车呼啸而过。这座城市仿佛是头巨兽,张牙舞爪,每个人都是巨兽肚子里的蛔虫,被手机屏照亮的脸凶相毕露。抬起头,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闭上眼,柳柳,你怕么?你肯定不怕,可我很怕啊。

我本来以为能在暑假的最后一夜脱离我父母的控制,但人生总是不完美的。我妈顺着我手机的定位,在这个远离城区的烧烤摊找到了我。我被他们骂的狗血淋头,大致内容也就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为什么要去喝酒,为什么没拦着艾枚,或者是不是对我管教太松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我突然酒劲上来,胃里觉得恶心,吐了一地。那一夜,我睡得很死,完全忘了王一和董宇还在大街上。

3

高三仍然像之前一样无聊。唯一变好的事情就是,柳柳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死灰里有了火星,然后又被死灰盖灭了,又复燃,又熄灭,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她的头发已经到腰上了,比艾枚的头发长得快多了。人也比我想象中能说,嘴里一直叨叨地不断,不说话就开始哼歌。也比我想象中能吃,快递过来一大箱的零食,一会儿就没了。不会的题也比我想象中多,坐在我旁边,每天都有问不完的题。不过因为他丝毫的不见外,我似乎十分享受这种生活,能让我感觉到亲昵和愉悦,在某种意义上感觉自己还像个人。

我最喜欢的时光是柳柳坐在我的旁边,然后王一来找柳柳,然后董宇来找王一,然后艾枚来找董宇的时候。尽管柳柳坚决避开董宇的眼神,也坚决不直接和董宇交谈,但我们仍然有一段很开心的饭后闲聊。柳柳和艾枚叽叽喳喳地在一起吵,董宇和王一使劲插话,我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们。柳柳和董宇也会时不时地看向我,他们的心思并不全在聊天上。也许正有东西牵引着他们走向另一个地方。

高考马上就过去了。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的学生把卷子从六楼扔下去的情境。大家都匆忙地收拾了东西,约定了吃散伙饭的时间,又匆忙地扬尘而去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柳柳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散着长发,一脸明媚的笑。她脸上有淡淡的妆,她要给学校拍一组轻写真。她留念的方式很特别,没有姓名和联系方式,她只是和每个熟识的人拍一张照片。姿势或淑女或怪异,挺特别的,跟她一样。我也有一张她和我的合照,从无数张照片中选出的,加在戴望舒的《雨巷》里。照片里的她梳着马尾,靠在我的肩上,抱着一本厚厚的五三,笑得很开心,小虎牙闪着光。其余的照片都是我拍的。艾枚的那张是在舞蹈教室拍的,穿她们最后一场表演的藏舞服。王一的是篮球场的一张斗牛照,正好是柳柳突破成功的上篮照。柳柳没有邀请董宇,我很惊讶,却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柳柳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至于董宇,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和艾枚分手了。艾枚因此放弃了和家里最后的挣扎,乖乖地通过了北影的艺考。董宇喜欢柳柳的事,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也许柳柳的当时的告白是有效的,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的光。自始至终,董宇对柳柳都是有那么一丝的心思,就算是他逃避也无法改变。董宇最后妥协,按家里的安排出国,在一所不错的大学念运动康复。董宇走得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去的,就算艾枚哭得撕心裂肺也没有跟来。王一没来,柳柳也没来。董宇给了我一个很大的盒子,说是本来想带走的,又觉得还是留下好。他让我将盒子转交给艾枚,又给了我一个袋子,让我转交给柳柳,就上了电梯。董宇就靠在电梯的扶手上。一身清凉的运动装,露出黑色的皮肤。电梯很长,董宇也没回头。

艾枚的盒子里装的是董宇的奖牌,奖杯,篮球队合影和跟着他三年的篮球。柳柳接过袋子的时候没说话,也没当我面拆开。我不知道袋子里是什么,我只知道艾枚的盒子里少了董宇那件黑金色的7号球衣。

我们后来和自己当时想的相同,也不同。我被清华经管录取,和艾枚一起来到了北京。王一顺利地通过运动员资格评定和高校运动队招新,来了北体。我和艾枚是乘飞机来的,王一是火车,我们没有碰到,到北京也没有再联系。我老老实实地过了军训,也认识同寝室的、同系的几个同学。离开家觉得日子很开心,但身边很厉害的同学也把我逼得很紧。虽然我们都没有摆脱家长的安排,但我想未来的日子也许会更好一点。

大学的公共数学课,我听着很无聊,老教授的板书有我们当时生物老师的风范。王一突然给我发微信说,要我现在带艾枚一起去五道口吃韩国料理,他请客。我笑着四处望望,开小差的、准备逃跑的也不止我一个。比如有人从后边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

“一起去吃料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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