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住了个妖怪,有风的时候他会出来看看。
这个故事在灵泽村是真实存在的,在江陵在小的时候,阿爹走得早,阿娘独自带着她。当风吹动村口老槐树上布满符咒的风铃,村民就会大惊失色,争先恐后的四处躲藏,甚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关紧门窗。整个村子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风吹进村子里的时候,人人胆战心惊的闭口不言,更不敢透过纸糊的木窗去看那风拂过的地段。只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老槐树上的风铃隐隐约约响的急促,待外面风平浪静的时候,人们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就落下,才会重新出门。
阿娘说,村子外面的那片湖底住了个妖怪,有风的时候他会出来看看。
老槐树上有个布满怪异符箓的风铃,有风的时候叮铃叮铃一阵乱响,妖怪听到铃声,就会出来看看。
当然,也不是什么风都能吹动那串风铃的,需得初春时节的东南风才行。
而且那风很独特,初春的风该说是和煦的,可唯独那风是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如同妖怪的温度。
所以人们也叫那风是妖风。
“妖怪不吃人吗?”江陵好奇问道。
阿娘轻轻摸着她的头,温声道:“不啊,他只是出来看看。”
“看什么呢?”
“是啊……看什么呢?”阿娘却带着惆怅的反问道。脸上浮现一丝悲伤的神色,她眉头深锁,像陷入一段往事。
江陵发现每次妖怪出现的时候,众人都害怕的四处躲避,只有阿娘一脸平静,不紧不慢的关门。
未曾听说过妖怪袭击过村子,每次都是风停了他也就回到了湖底,也未曾有人见过他,但大家就是知道他的存在。
江陵去看过那串风铃,是极普通的,铃铛也已经被岁月侵蚀,斑驳破旧,但铃铛上面刻满了看不懂符文,风吹来的时候,它纹丝不动。
果然,只有初春的东南风才能吹动。
江陵对妖怪的好奇日渐递增,阿娘虽不怕妖怪,但却不准她去看。
许多年过去,阿娘病重,看了许多大夫都说治不好了。某日村里来了个年轻的道士,自称来自蜀山,道行高深。道士一身白衣胜雪,颜如冠玉,威风得很。
道士收下江陵唯一值钱的碧玉手镯,那是阿娘的陪嫁,然后把了把阿娘的脉,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江陵愣住,一阵清风夹杂门前的梨花香拍在她脸上,门外响起村民们的嘈杂声,类似于“妖风来了!”之类的惶恐声,她一个激灵,想起了湖底的妖怪。
春正好,风细柳斜斜。
江陵站在老槐树下,等那一阵自东南而来的风。
等到月高风清,月光倾泻一地的时候,自东南有风吹来。那刚开始风轻轻的,有些清冷,然后渐渐变大,吹得江陵的衣衫猎猎作响,那串破旧的风铃开始猛烈的摇晃起来,叮叮当当的融入呼啸的风声里,符文也散发出诡异的光芒。风势渐大,江陵感到脸被风拍打的生疼,但她紧张得不敢动弹,手不自觉的捏紧衣角,心想,妖怪要来了吗?
果然,一个黑影从江陵眼前一闪而过,似乎没看到她一般,飞快的往村子里蹿去。
江陵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村子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天阴沉如浓墨渲染。
眼看黑影就要不见踪影,江陵着急喊道:“等等!”
那道黑影停了下来,修长的身影站定,妖怪闻声看过来,只见一个青衣的姑娘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十几岁的稚嫩模样。
江陵没有见到想象中妖怪可怖的样子,只看到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看上去很年轻。
江陵张了张口,妖字到了口边又硬生生的变成了一句:“大仙。”
妖怪有些吃惊,大概是没听过有人这样叫他。
“小姑娘,你管我叫什么?”
江陵被他嘶哑的嗓音吓得一愣,那声音竟苍老得如同老人。
妖怪并不想多留,见她呆愣着,转身便要走。
江陵却直直跪了下去,哀求道:“求大仙救救我阿娘。”
妖怪更是吃惊,居然有人会求他救人?
他不禁问道:“你求一只妖救人?”
江陵道:“阿娘病危,瞧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连蜀山来的道长也说没办法,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到蜀山的时候妖怪脸色一冷,他冷哼道:“蜀山?来的是谁?”
未等江陵回答,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我。”
白衣胜雪,面若冠玉的道士飘飘然而至,他看见妖怪,淡然笑道:“哎,这不是多年不见的萧枭君吗?怎么?又借着阳风出来逛逛?”
那是江陵第一次听见妖怪的名字。
萧枭一袭黑衣融入夜色,只剩下一张白如鬼魅的脸面无表情,他用苍老的嗓音说道:“原来是蜀山派大弟子陆远桥,百年期限还没到,怎么?蜀山想反悔?”
陆远桥笑道:“萧枭君多虑了,我只是恰好路过这个村子,听村民说起这里有妖怪,想着来看看,不曾想竟忘了这村外的碧潭是你老家。”
江陵看着二人一副云淡风轻的叙旧,想起家中病重的阿娘,着急望向萧枭道:“大仙,求你救救我阿娘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用我的寿命去换。”
陆远桥却惊奇道:“小妹妹,你喊他什么?大仙?你可知他是潭底修炼多年的黑蛇妖?”
江陵担心阿娘,眼里忍不住涌出眼泪,她摇头道:“不知不知,我只想救我阿娘。”
萧枭看她一眼,“你不用求我,我被封印在此多年,每年也只能借着初春的一点阳风出来片刻,根本救不了你阿娘。”
陆远桥叹了口气,劝道:“生死有命,小妹妹,你还是看开点吧。”
江陵听他这话,又想起他自夸有多厉害,害她把最珍贵的那个镯子给了他,但他也没能救到阿娘,不由有些怨恨,脱口而出道:“那不是你阿娘,你当然看的开。”
陆远桥咋舌,掏出那块镯子,“好了,我没帮到你,这个镯子我也不要了,还你吧。”
萧枭看着那镯子,忽然震惊得说不出话。那镯子通体翠绿毫无点缀,不过是最平常的镯子,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但萧枭脑中忽然涌现许多遗忘多年的画面。
万千灯火中,明眸皓齿的少女拉着他的手去看花灯,嘴角带着笑说道:“小黑,听说把愿望写在河灯上顺着河流飘去,就很有可能实现哦。”
她全然不顾手中那人在听到小黑这个称呼的反应,自顾自的又说了许多。少年被那明晃晃的灯火和少女的笑容刺到眼睛有些发红。
弥天大雪时,少女蜷缩在破庙里冻得瑟瑟发抖,她声音颤抖的说道:“小黑,这次我忤逆父亲,不答应嫁给那李家公子,想来家是回不去了,日后,我俩可要相依为命了。”
被叫做小黑的少年面无表情,却在瞥见她冻红的手指时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少女忽然抬头盯着他:“咦,小黑你怎么不怕冷?”
画面一转,少女已经满身鲜血,苍白无力的倒在少年怀中,身后是一片精怪的尸体。
“小黑,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一定是嫉妒你比他们好看。你看他们的猪耳朵猫鼻子的,丑死了。”
少年惊恐的不知所措,他抱着少女哭着问道:“你是白痴吗?谁让你冲上来的?”
少女气若游丝,她用微不可及的声音说道:“我……我怕你一个人嘛。”
再后来,似乎又发生了许多,但他已经再也找不到那个少女,他只记得少女手腕戴着一只翠绿手镯。
陆远桥见他一副失神模样,忽然提醒道:“这每年的阳风可不是那么好借的,你如今,还剩多少修为?”
萧枭看着他,似乎猜到他知道些什么。
萧枭缓缓摇头,“我只想出来找一个人。”
陆远桥低头叹气,萧枭看着江陵手中的镯子问道:“是她吗?”
陆远桥不直接回答,一身白衣潇洒转身,口中却念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萧枭忽然惊觉什么,一把抓过江陵飞快的朝村子里奔去。
村子里万籁俱寂,一片漆黑,呼呼的风声已经削弱大半,残叶满地,老槐树上的铃声还在响着,但声音也减弱,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有胆大的村民把木窗打开一条缝,警惕又害怕的往外看,只看到一个修长的黑影夹带着一个青衣姑娘迅速闪过,又惊呼一声关紧了窗。
江陵着急的推开门,唤了声:“阿娘。”
床榻上躺着的女子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容颜却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貌美的女子。她听见江陵的声音,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仅有江陵,还有一个黑衣的少年。少年容颜依旧,只是依然没有血色,他在看见江晚的瞬间,眼里充满了震惊。
他不敢相信的问:“真的是你?”
江晚抬了抬手,也有些激动,“你……你怎么来了?”
那只手又无力的垂下,江晚有些悲凉的望着萧枭,轻声道:“你还是来了啊,小黑。”
萧枭只觉心脏猛的一阵刺痛,当年江晚被黑熊精所伤药石无医,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蜀山,蜀山答应救人,条件是萧枭接受封印湖底百年潜心修炼不得再出世引出祸端。但他担心江晚,每年只能耗费修为借初春的阳风打开封印的缝隙出来找她,尽管他只能走出方圆几十里也不愿意放弃。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江晚一直都在这里。
萧枭心中一片悲怆,他走近她身边,神色悲痛,“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江晚苦笑道:“我觉得我二十年前本该死了的,如今能多活这么久,想来你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怎么再好去叨扰你。”
“小黑,蜀山那群道士说你很有仙缘,若是……若是好好修炼,日后定能成正果的,何苦为了我这样的凡人失了仙机。”
说完江晚口中涌出一口肺血,江陵急忙上前,她没想到母亲跟妖怪居然有这样一段故事,但此刻她更害怕母亲的离去。都说生离死别人之常情,可是又哪有那么轻易看透呢。
萧枭手中光华流转,口中念念有词,像要催动什么法咒。江晚惊恐的阻止他,“不要!小黑不要!”
语意忽又飘忽,萧枭猛然惊醒,他看见江晚似乎还想说什么,急忙俯下身去细听,那声音太微弱了。他不由自主的靠近江晚那失色的几近无声的唇,心中一片惨然。江晚最后说的那句话,他像是听清了,又似乎没听清。
身旁的江陵哭喊着阿娘阿娘,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却再也不动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窗外的风停了。
隐隐约约有村民们的说话声传来。
“我刚才好像看到妖怪了。”
“是啊我也看到了,一团黑影,好像还带着个姑娘。”
“我瞧着怎么那么像江陵呢?”
“不会吧,那赶紧去看看。”
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拍门声,萧枭呆滞着一动不动,江陵擦干眼泪看着他,试探问道:“你,不走吗?”
萧枭苦笑一声,“走哪里去?”
江陵听着这话,感到无限的悲凉,“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说完她加上一句:“母亲也定是这样希望的。”
萧枭看她一眼,江陵的眉眼与江晚十分相似,他又似乎看到少女嘴角含笑的叫他,但那画面又遥远的看不真切,万物都模糊起来。他感觉湖底的封印开始晃动,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要将他拉回那阴暗之地。
江陵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已经过去了多日,她再也没有听到过风铃声。
但她总会独自坐在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平静湖面对着空气说话。村民们都以为她失去母亲悲痛过度精神失常,想去劝阻,但忌惮湖里的妖怪,又不敢上前,只有时不时的感到惋惜。
“大仙,我听阿娘叫你小黑,是因为你总穿一身黑吗?”
“大仙,我看那个风铃现在风一吹居然动了,但是却没有铃声,上面的符文也消失了,你……是不是不会出现了啊?”
“大仙,那个叫陆远桥的道士说我有仙缘,要带我去蜀山修炼道法,可我看自大得很,不愿跟他去。”
少女自顾自的说着,全然没有发觉身后走近一道人影。
陆远桥笑出了声,江陵被他吓了一跳,蹬了他一眼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陆远桥道:“我来看看你口中的大仙。”说着又嘲讽道:“真是,这世上也只有你这样叫他,不过是一条蛇妖而已。”
江陵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阿娘说大仙只要好好修炼,以后一定是大仙。”
陆远桥被小姑娘认真固执的模样逗笑了,“好好好,大仙,只不过你的大仙这次修为耗尽,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出得来了。”
江陵听了不禁担忧的望着湖面,陆远桥又问:“你当真不愿跟我去蜀山?”
江陵摇头,“不去,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静默半晌,陆远桥叹了口气说道:“也罢。”
春和景明,湖面有风。
江陵望着湖面,期冀着某日起风了,风铃声再次响起,有个住在湖底的神仙就出来看看。
身后的陆远桥走得远了,声音飘忽不定,像是念了一首诗。
江陵侧耳细听,约莫是: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