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河曲之战与士会的回归~破壁者赵盾(四)·第九章·第二辑·晋国史话【定稿】

河曲之战

也正是由于晋国与秦国战事不断,内部又出现了混乱无暇东顾,让楚成王的儿子穆王看到了希望,便趁机北上侵略中原,迫使郑、陈屈服,随后又通过外交手段,迫使宋、蔡、许等国就范,城濮之战后一度归于平静的中原局势又出现了不小的波澜。

中原各国人心惶惑,晋国霸业岌岌可危,秦康王更是浑水摸鱼向东方派出了使者,试图趁晋国内乱的机会耸动诸侯背叛晋国,在报复晋国的同时达成秦国入主中原的宏大叙事。在记录鲁国历史的《春秋》中,便有晋灵公三年秦人到鲁国“归僖公、成风之襚”的记载。

所谓“归遂”是对已故之人赠送衣物、车马等随葬品的一种礼仪,通常都是在吊丧时进行,丧事结束之后再去馈赠,难免会有些不合时宜。而秦国到鲁国去归遂时,已是鲁文公九年,他们所要吊唁的鲁僖公去世已然十年,这就显得尤为突兀了。

《左传》在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多少也有些难为情,不过考虑到秦国路途遥远、消息闭塞,且与东方诸侯之间的外交往来较少,尽管来的晚了一些,却也算是记挂着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便只好说这件事是合于礼的,应该予以记录。

通过这次“归遂”的试探,秦康公自觉鲁国并不排斥自己,于是便于三年后派西乞术访问鲁国,正式行聘问之礼。与此同时,在鲁国这样一个崇尚周礼的国度,西乞术恐怕也不忘投其所好,历数晋国这几十年来各种违礼的举动,特别是两次对友好邻邦悍然发动野蛮的打击,将中原文明几百年传承的君子协定破坏殆尽,简直就是中原败类、诸侯的公敌。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文明气象的国家,怎么能够担当盟主的重任,又如何引领大家复兴中原文明呢?如果不好好教训一下,任由其胡作非为,这种野蛮行径必然会为更多的国家所效仿,从而让中原再次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

但秦国的努力似乎并不成功。鲁国大夫东门襄仲对西乞术不忘先君时的友好,不辞千里到访表示互信的举动表示十分感动,但却委婉地拒绝了与秦国联合伐晋的提议,并以厚礼馈赠将西乞术送回了秦国。

实际上,早在西乞术来访之前,楚国也曾派大夫到鲁国进行过访问,其欲与鲁国交好的意图也同样被鲁国回绝了。鲁国拒绝秦、楚交好的愿望,看起来似乎不卑不亢,但实际上却反映了鲁国人对楚国的恐惧心理。这种“恐楚症”也算是中原诸侯的通病,楚国的频繁北上,让中原各国颇感压力,这其中既有对亡国绝祀的恐惧,更有自身文化被异种文化侵蚀的担忧,秦国在这个时候挖晋国的墙角,显然是过度自信了。在诸侯看来,晋国尽管内乱不断,但总体实力终究是要强于秦国的,打垮了晋国,秦国未必能够担纲得起统领诸侯的重任,反而会让中原再度陷入混乱,从而为楚国北上提供机遇,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如今的晋国再不成器,在楚国的入侵面前再软弱无能,他们也别无选择。

秦康公瓦解东方联盟的努力未果,只好于灵公六年(前615年)冬亲率大军伐晋,攻取晋国的羁马。赵盾统帅三军六卿悉数出征抵御秦军,双方在河曲(羁马、河曲均今山西省永济县境内)拉开了阵势。

在进行作战部署时,上军佐臾骈认为秦军远道而来,利在速战,晋军宜筑垒固守消耗对方,待敌军懈怠退军时发动突然袭击,可以一举击溃对方。但他的这个计策却被逃亡在秦的士会识破了,士会本是晋人,对晋国内部的人事极为熟悉,建议秦康公派人到赵穿的阵前挑战。

赵穿属赵氏旁支,按照之前的推断,赵夙和赵衰是兄弟关系,赵夙为长兄,赵衰为幼弟,但由于赵衰在文公时期举足轻重的地位,原本属于大宗的赵夙一系反而成了旁支。赵衰生赵盾,赵夙生共孟,共孟生赵穿,算起来赵穿应当是赵盾的堂侄。此外赵穿还是晋文公的女婿,既有赵盾的照顾,又有外戚的光环,使得赵穿为人多少有些跋扈。按照士会的说法,是“有宠而溺,好勇而狂”,且缺乏军事素养,更重要的是,赵穿为人孤傲,对上军佐臾骈素来看不惯,因此极有可能破坏臾骈的疲敌之计,在他的阵前挑战,他必定会中计。

十二月初四日,秦康公依计派人到上军赵穿所部的阵前挑战,赵穿带兵追击结果一无所获。回来之后更是埋怨臾骈懦弱怯战,遂不顾将令率部出战,结果由于部属太少,很快就被秦军包围了起来。赵盾一直以来都对赵穿寄予了厚望,如今听闻他出战很为恼火,但局势不等人,只得下令全军出击,并对众人说道:“秦国人如果抓住了赵穿,就等于是抓住了我们的一个卿,如果就这样让秦军得胜而归,我们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两军并没有深入交战,晋军在救回赵穿之后就撤军回防了。秦康公经过与晋军短暂的接触之后,知道自己不是晋军的对手,就决心要退军,但是他又害怕晋军追击,便派了使者去向晋军约战,说:“今天这仗打的不过瘾,我们才刚开打,你们就退兵了,这样可不行,咱们明天继续打,谁要不打谁就是王八蛋。”

上军佐臾骈看到秦国使者心神不宁声音失常,认为秦军一定是惧怕晋军想连夜退却,因此建议趁机追击秦军。可赵穿这人,也正如士会所说的那般,似乎就是诚心跟臾骈过不去,他拉了下军佐胥甲一起,挡住营门大喊说:“那么多死伤的弟兄们还在野外喂狼呢,你们丢下他们不管不顾这叫怎么回事啊?而且刚才秦国的使者已经跟我们约定好交战的时间了,你们不按约定想偷袭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一群人好说歹说,赵穿就是那么任性,死活就是挡着不让追击。

赵盾遇见这样的猪队友也实在没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秦军夜里逃走了。因为赵穿和胥甲的阻挠,导致晋国错失良机,放跑了秦军,赵盾的心里是很不高兴的。但是碍于赵穿的身份,他只好对二人不予计较,但是内心里对胥甲已经产生了不满。

六年后的晋灵公十一年(公元前610年),因为郑国叛离,晋国召集诸侯伐郑,郑国难以抵挡晋军攻势,只好派人求和,并以太子夷、石楚入质晋国。为表互信,晋国也向郑国递送了人质,由于晋国没有公子可以委派,被送往郑国为质的是两个公室的女婿——赵穿和公壻池,算是对赵穿的惩戒,但是不久之后就又把他召了回来。

而对于胥甲,则是在灵公十三年,将其发配到卫国,从此不知所踪,他的位置由其子胥克取代。到晋成公六年(前601年),赵盾死后,党于赵氏的新任执政郤缺为了将赵朔塞进内阁,以胥克有蛊疾为借口将其废掉。胥氏因此而受到排挤,为后来的郤氏灭族埋下了伏笔,这些都是后话了。

计赚士会

河曲之战晋军虽然取胜,可由于计划被人识破,原有的部署被完全打乱,没有对秦军造成预想中的致命打击,大家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得知原来是有高人指点,而这个高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秦国避难的士会。一个智勇双全的士会,再加上逃亡狄国的狐射姑,使得双线作战压力骤然增大,所有人都为此感到忧虑,于是便于河曲之战的次年在诸浮举行了一次高级别的秘密会议。

会议召开时,赵盾给到场的大夫们出了一个选择题,让他们展开讨论。他简要地帮大家温习了一下当前面临的困境,说:“如今晋国东有的威胁,西有秦国的,两国时刻骚扰晋国的边境。而帮助他们的也都是大家的老熟人了,在赤狄的是贾季(狐射姑),在秦国的则是随会(士会),这两个人很熟悉我晋国的内情,有他们为敌国出谋划策,恐怕我们要疲于奔命了。为了缓解晋国双线作战的压力,我想请大家议一议,究竟如何才能摆脱这种被动局面呢?”

荀林父虽贵为中军佐,但在整个六卿体制之中属于绝对的孤家寡人,没什么帮手,因此尽管他明知赵盾心有所属,却还是极力主张召回狐射姑。狐射姑与赵盾有着深仇大恨,但凡对晋国过去几年的斗争有所了解,就不应该忽略这一点,可身处局中被赵盾孤立的荀林父又为何要犯糊涂呢?

这件事正是跟几年前的五大夫之乱有关,参与叛乱的五位大夫中,有一位叫做士縠,在襄公时期很受国君青睐,甚至一度成为晋国执政的热门人选。但也是时运不济,由于赵、先联盟的连番阻挠,使得士縠在夷之蒐上入常受阻而发动叛乱,最终死于赵盾之手。而这个因怨生恨而枉死的冤魂,正是士会的亲叔叔。

说起来士会也是显赫的名门之后,他的祖父正是献公时期的红人士蒍,在晋国发展历程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然而在士蒍去世之后,士氏家族的发展却进入了一个低谷,特别是在文公时期,由于晋文公倡导爱亲尊贵的政策导向,而士氏又无从亡之功,身为异姓大夫的士氏家族并无什么可足称道的事迹,其间的两代宗主士缺(成伯)及士穆子更是严重缺乏存在感。好不容易到了襄公时期,士氏家族借士縠的势头有了一定的起色,却不料只是昙花一现,而士会也因士縠与赵盾之间的敌对关系受到了牵连。

士会是士缺的幼子,士穆子的弟弟,在家中排行最末,因此又被称为士季。他的第一次抛头露面还是在文公时期,当时士会随军参加城濮之战,但似乎并无什么官职。后来担任文公车右的颠颉因违抗君命被杀,文公命从虢国叛逃而来的舟之侨来顶替。可这个舟之侨也是个极不靠谱的人,晋国刚在城濮战胜楚军,他就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等大军班师便擅自回国报喜去,把自身的职责忘了个一干二净。结果等到晋文公准备要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护卫擅离职守,回国后一怒之下将其斩首示众。可国君的车驾也不能空着啊,当时的情况下晋文公也没得选,只好随手指派让士会顶替车右的位置。

彼时士会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但到襄公去世的时候,仅仅过了十年的时间,士会便受封到随邑,因以随为氏被称作随会。士会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因风借势,进入了快速发展期,夷之蒐后的那段混乱时期,更是其成长的关键阶段。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关键时期,士氏家族再次遭到打击,士会更是因被卷入到狐赵之争被赵盾算计而流亡秦国。

这一系列的政治斗争导致整个士氏家族都与赵氏为敌,士会对于赵盾的怨恨,恐怕不比狐射姑少多少。也正是因为如此,赵盾才有所犹豫,在士会和狐射姑之间狐疑不定。荀林父也正是抓住了赵盾的这个心理,极力为狐射姑鼓吹,希望趁机将其召回,以减轻自身的压力。

可他的话刚一出口,就被赵盾一手提拔的郤缺给否决了,郤缺不由分说地反驳道:“贾季这个人罪孽深重太不安分了,回来也是个祸害,倒不如把士会请回来。士会外表柔弱但内心刚强,且能屈能伸、智谋过人,是个难得的人才。更何况他本来是没有罪的,出奔秦国纯属情非得已,让他回来也是名正言顺。”

在郤缺看来,士会作为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幼子,一步一步从底层爬上来,深知富贵来之不易,因此有着“能贱而有耻,柔而不犯”的个性。只要安抚得当,就能将其纳入到赵氏的阵营当中,为自己增加一个朋友。反之,若是恢复狐射姑的地位,将这个有野心争夺权位的人放在身边,其结果也只能是给赵氏重新树立一个强有力的敌人。

郤缺的话为让赵盾彻底打消了召回狐射姑的打算。而如何才能将士会从秦国请回来,就需要费一番周折了——为了达成目的,赵盾使出了一招苦肉计。

他先是命魏寿馀带领魏氏族人发动叛乱逃到秦国,然后假装震怒将其家人抓了起来,并故意放松看守,让部分人趁夜逃跑。出逃的家人历经艰险、跋山涉水到达秦国之后,对着秦康公一通哭诉,也使得秦康公不再怀疑魏寿馀叛逃的真伪。

在取得秦康公信任后,魏寿馀就开始鼓动,说要把魏地划入秦国。魏地位于崤山通道黄河北岸,与当年晋惠公所割让的河外列城五隔河相望,其重要性无需赘述。晋国对秦国的严防死守让秦国很难向东扩展,如今听说魏寿馀要把魏地拱手送给秦国,秦康公霎时间喜出望外,面对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惊喜地询问魏寿馀该怎么做才能接手魏地。

魏寿馀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要找一个熟悉河东情况、能够跟当地官员说得上话的人跟我一起去,这事就会好办些。”

秦康公四下里看了看,就瞅见士会正在一旁站着,就说:“那就让士会跟你去吧。”

士会急忙上前推辞道:“晋国人那可是如狼似虎的一群人,如果他们突然食言,不肯放我回来,那可怎么办?我士会一死微不足道,连累了妻子儿女也不足惜,倒是让君上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时可后悔也来不及了。”

秦康公拍着胸脯说:“你不必顾虑这些,如果晋国人不肯放你回来,我定会将你的家眷送回晋国,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有了这个保证,士会这才放心地跟随魏寿馀前往晋国。但是让秦康公没有想到的是,魏寿馀在朝堂上见到士会,伺机踩了一下他的脚以暗示,士会也早已心领神会,二人早就已经打好了主意。这个细节被秦国的一位大夫绕朝看在眼里,却并没有揭穿,他在送别士会的时候冷冷地说道:“你不要欺我秦国无人,以为你们的打算没有人知道,只不过我的话寡君不肯听而已。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

士会与魏寿馀渡过黄河之后,被魏人拥着回到了国都。士会在秦国出仕六年之后,终于完满地回归了晋国。直到此时,秦康公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但他依旧履行承诺,将士会的家人送回到晋国。一部分没有回到晋国的家属留在了秦国,改为刘氏,据好事者说,他们就是刘姓汉室的始祖,这个就不好做评价了。

另外,根据某些史料中的说法,饶朝识破了魏寿馀的诈降之计,差点让士会和魏寿馀栽在秦国,这件事让士会感到很是后怕,因此在他回国之后,便再施离间计陷害绕朝,终于借秦康公之手拔掉了这颗眼中钉。

士会凭借着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在回国之后不久就进入了六卿的行列,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独立,但多少也感念赵盾的好处,与他走的很近,更让赵盾如虎添翼。彼时三军六卿之中,除荀林父之外,郤缺、臾骈、栾盾均是赵盾的死党,下军佐胥甲虽为人孟浪,却也与赵穿很合得来,后来顶替臾骈、栾盾进入六卿的先縠、栾书更是与赵氏关系密切,这就造成了赵盾独断专行一呼百应炙手可热的煊赫局面。卿权的扩张意味着君权的受限,战国时期纵横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天下只知有某君而不知道有国君”的离间话术,用在如今的晋国可谓恰到好处。在赵盾辅佐灵公主持国政的这十几年间,身为晋国主君的晋灵公则严重缺乏存在感,君卿之间不对等的关系,必然会带来巨大的冲突,从而酿成了场骇人听闻的弑君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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