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时代风口上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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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生活在农村,能看到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插田种地的农民。他们很勤劳,也非常节俭。他们聚集在一起,谈的都是张家的棉花、李家的水稻,芝麻绿豆,蔬菜和野草。

在他们心目中,一个农民,要是能把自家的庄稼种得漂亮,那是最大的本事,是很受人尊敬的能人。

可是,一种米能养百样的人。也有那么几个异类。

传叔那时很年轻,20出头,作为家中长子,能干的父亲早早为他娶了亲。传叔老婆叫霞,真的很漂亮,也很贤惠。可是,婚后没多久,就老是听到他们夫妻俩吵嘴打架的消息。

村庄不大,几十户人家不是左邻右舍就是沾亲带故,加上民风淳朴,谁家两口子有个磕磕碰碰,遇到的总要上前劝几句。

这劝过和拉过架的人都说,传叔不是个东西,一好吃二懒做,田地里的活儿都是霞婶一个人做。最要命的是,传叔还一天到晚在外鬼混,经常借钱,这让霞婶忍无可忍。

他们吵架是常态,不吵架不正常。我家有块田就在霞婶家门前,霞婶经常向我妈哭诉。看着漂亮的霞婶被“糟蹋”得憔悴不堪,我心里非常同情她。

如果歇几天没听到传叔和霞婶吵架的消息,我都会禁不住想问,是不是传叔又跑到街上去了,不回来了?

吵嘴打架的日子里,传叔和霞婶先后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人们都以为,这两个孩子一养下来,传叔的心性该改改了吧?

然而并没有。

看着媳妇拉扯着两个孩子哭哭啼啼,想想自己那丢人现眼的浪荡儿子,传叔的父母——好强能干的玉大爷和贤良的兰奶奶见人都觉得矮半截。

在田间地头遇到关心他们的热心人询问儿子一家的事,玉大爷总是火大,破口大骂“那个龟儿子,算老子白养了他……”别人看玉大爷气这么大,就不再说什么,劝他消消火,说传叔现在还是孩子气,总会懂事的。不劝则已,一劝反而惹得玉大爷更恼火,接着骂儿子:“他要是懂事,老子不晓得死哪里去了,这个挫寿的……”

兰奶奶不像玉大爷这么大火,她说话总是轻言巧语。可是一说到传叔,兰奶奶就总是叹气,难过又无奈地说:“这个挫寿的,不晓得到哪天才懂事嘪,我有某法子哟……”

反正有那么多年,传叔是村里绝对的反面教材,那些有儿子的爹妈时常拿他来教育自家儿子要走正路,莫不学好。因为传叔实在太坏了,从街上回来一次就和霞婶大吵一次,后来,连离婚都提上日程了。

传叔到底做什么事呢?有人说他成天在街上混,打牌赌博,要不怎么老是借钱?也有人说他在街上养着野女人,不然放着家里漂亮的老婆不要,非要在街上登?

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人们说的“街上”就是现在的城里。

那个年代,乡村的女人怎么可能同意离婚?玉大爷和兰奶奶更不会同意,他们骂死那个“死砍头的、短命的、挫寿的”儿子。

别说传叔什么都不怕,到底还是怕玉大爷的威风和兰奶奶的眼泪。

不离就不离,反正回家从没受过好脸色,传叔说,要同意我一个条件,霞子把两个孩子带着跟我到街上去,我再不回乡下了。

这哪成?你成天在街上混,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要是跟你一样混,一家人都饿死了。再说,我可不想两个孩子学你的样。霞婶说完这些话,还加了一句,家里有好好的屋不住,一家人跑到街上租破房子住,跟讨饭的一样。

这样的话,传叔耳朵听得都起了茧子。

好,你不上街,是吧?老子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传叔脚一跺,心一横,当晚就离开家了。霞婶抱着两个孩子哭了半夜。

此后两三年时间,传叔真的没回来过。霞婶在公婆的帮衬下,带着两个孩子,留在乡下继续种地。

村里再也听不到传叔和霞婶吵架的消息了。

日子一天天滑走,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

村里有两三个男人趁着农闲骑着28式自行车贩卖鲜鱼。他们说在城里看过传叔。

没错,传叔一直在城里,在枞阳门摆地摊卖皮带。

城里的世界太花了,你看城里来的女人穿得都鲜亮,花花绿绿的,不再只是“的确良”,还有兴时的晴纶、锦纶、棉绸的衣料。

城里的“花”都已经传到乡下来了,村里时不时的就有一些外来的小贩提着大包兜售漂亮的时髦的衣裳,秋衣秋裤开始在乡下也盛行起来。

女人们在田间地头开始劝霞婶,把孩子带到城里去吧,跟他在一块儿,对你好些。霞婶似乎还在怄气,说不去,就当没这个人。

女人们继续劝她:“你莫学着孬!你可晓得哟,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喂,你去跟传在一块儿,比你一个人在家里强。再说,他不回,你不去,搞不好,你还真好了别人。听大伙儿劝,带两个孩子上街去。”

听得多了,见得也多了,一个字不识的霞婶也就不再坚持了。玉大爷和兰奶奶一边当心着儿子一家在城里能不能吃上饭,一边又很高兴儿子的家总算又像个家的样子了。

霞婶说走就走,一天上午带着两个孩子背着一大包衣服拎着一袋米走了,到传叔那里去了。

此时,我已经上了高中,住校,在村里的时间少,也就没再见过霞婶。

后来,陆陆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传叔和霞婶的传说。

传叔的地摊早换成小门面了。

传叔在城里买了房子了。

传叔发了,买了大门面了。

传叔买车了。

传叔又买楼了。

……

人们再也没说过传叔和霞婶吵架的事了。

五年前,有一次,我回娘家,听到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一块儿闲聊,说到从村里走到城里到现在发了财的人物,第一个就是传叔。

说的人把传叔的发家史描述得绘声绘色,听的人啧啧羡慕,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跟传叔调换一下。

那句有名的俗话:人们只看得见别人的成功,却看不见别人背后流的血和泪。这话是我说的,反正有类似意思的话太多。

如果看一个故事,只停留在这个阶段,对我们还是没有多少启迪的。

传叔的发家史,在我眼中是一部活生生的农村改革开放的历史。

也是小城从计划经济到商品经济再到市场经济的发展史。

更是一部在社会剧变的时代人们的思想变化史。

我无法分析历史,我对能展现历史发展轨迹的人感兴趣。

在整个国家基本靠农村养活的时代,一个乡村的年轻人不愿墨守成规,不安于现状,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选择进城经商,遭到了来自家庭内部和外界社会的阻挠和非议,这种持续数年之久的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更令人难堪的是,最初,并赚不到钱,还倒赔。前有忧,后有虑;外无援,内受困;一个毫无经验的初来城市的年轻人得有多大的决心才能战胜这些不利因素?

这种困境,在某种意义上,比在今天这个巨变的时代里,怀揣梦想从十八线小镇奔到帝都、魔都闯荡的青年更艰难。

今天在一线城市“漂”着的年轻人,至少外部大环境对他们是有利的,没人鄙视、非议、否定他们。不管大城市的生活成本有多高,也不管他们最终能不能在大城市站住脚,人们在精神上是肯定他们的,是赞扬他们的。

可是,30年前的传叔是无法享受到这些的。

一个想做大事的人,如果一开始就遇到了巨大的困难,他能克服,那么他的成功只是迟早的事。

王国维先生曾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再也找不到如此高雅的至理名言来形容古往今来成功的创业者了。

像传叔这样的社会转型期的人物,在每个时代都有。

他们这一类型的人物,如果时代发展得快,就会成为幸运者,会被称为“开拓者”、“时代弄潮儿”。

如果时代发展滞后,就会成为悲剧性人物,会被看作异类,无情地被时代的车轮碾压在地上,还要被人们啐上几口吐沫。直到历史的大车终于缓慢地来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人们才会想起,这里,曾经有某人来过,可惜,他现在已经死了。像托尔斯泰、梵高式的人物,历史上是数不胜数。

你看,即便是悲剧,但历史总会为他正名,人们最终也会铭记他。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因为人们总是很健忘,或者说人们只注重结果。

所以,人们只会记住那些成功的“开拓者“,记得他们的荣耀和功绩;也会记得被历史正名了的不幸的悲剧人物,因为,从很长的时间维度来看,这些悲剧人物还是胜利者。

历史的相似主要在于一切要素形成的过程,而人们遗忘的恰恰就是这个过程。

今天呢?这个时代变化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快,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我们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会成为哪一类人?

送一段话给所有看这篇文章的人。

“个人和历史的关系,就像行星与恒星,卫星与行星那样,前者无法克服后者的引力。如果一个人的一生,有别无选择的时候,又有可以选择的时候,我会看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他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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