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哇李银河。今天是六月一日,就是说,今天已经是六月初了,可是不知道你在哪儿。也许在归途上吧。心愿如此,阿门!
昨晚是第一次,他没有送许飞回家,许飞也没有送他回家,他们就在公园门口分开了。
真应该在今天回想一下童年。有人说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远非如此。如果说人在童年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前途,那么就是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有一种我们不能左右的力量参加进来决定我们的命运......
人生的旋转木马永不停息,而我们终身都将沉浸在游乐园的乐土之上,即使片刻的警醒,也将被又一轮困意轻易席卷。除非,我们有忠诚的盟友。时刻,能以友为镜。
程宇非端坐在床前,手捧着书,厨房的颠勺声儿传到屋内,传到耳边,让他有种时空交错的错觉。他又做梦了,昨天晚上。
一会儿是狮子,成群结队,一会儿是狼,形单影只,一会儿又化成蟒蛇,吞吐着蛇芯子,一脸冰凉。最后,是他。他躺在那儿,旁边还有许飞,在梦里,他亲吻她,嘴唇上真实的触感,到此刻他还能感受得到。
他的手抚过她的身体,他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感觉。而他自己,却像通电的电板一样,电流肆虐,从脚趾往上,状若癫痫。
狮子是他,孤狼是他,那只蟒蛇,也是他,连熊猫也化成了他,他似乎无所不是,又哪个都不是他。
他焦急,迫切,似乎有股欲念在心里面反复翻滚着,他挣扎,他狂暴,他...最后,狮子不见了,狼不见了,蟒蛇也不见了,熊猫也消失了。
他变回了他,轻轻触摸着对方的肉体,欲望沉寂,缓缓蠕动,不再肆虐。焦虑不见了,迫切也不见了。他就那么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触碰着对方。每一次触碰,都仿佛带着电流声和震颤声。
此时,对方的脸上没有笑,没有表情。可他不再觉得,她不生动,她不美丽。她就像维纳斯的化身,狄更斯的笔,他甚至感觉,连他的手,都已化身为崇拜,欢喜,亦或是,爱吧。
最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竟好像不记得了。
早上醒来时,床单也没有湿,只底裤上略微带着一点儿濡湿。
也就是说,我们被天真欺骗了。
“你怎么老看这本书,也不学习。”爷爷的声音透出些严厉,也颇有点儿不高兴。
“卷子,昨天在图书馆写完了。”程宇非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爷爷瞥了他一眼道:“就你嗓门大啊。吓我一跳。”说完,竟然还笑了笑。不高兴没了,又流露出一股顶高兴的劲儿。
“程老太。”爷爷喊道:“你听着没?你孙子都敢跟他爷爷呛声儿了。”
“那是。”程老太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出来,被炒勺的声儿给掩上一半,“也不看看是谁的孙子。”
“欸。还没做好啊?”爷爷又道:“都做半天了。你这动作也忒慢了。”
这话程老爷子倒是一点没说错。他们家程老太每天除了买菜就是做饭,空了的时候,就看看电视,什么体育频道的乒乓球赛啊,或者是午间新闻之类的。早起,不管出去不出去,到点都开始做饭,雷打不动,切个菜都得花上半个小时,她那看着倒不像是下刀,跟绣花下针似的。
也甭管旁边的人有多急,总之她是半点都不急的。尤其是周末,她大孙子既不上学,又不赶时间,她也就更不着急了。
结果就是,几人吃完早饭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
程宇非想着,没了他早早去折腾,这回许飞肯定能在家睡个懒觉了。
“晚上回来不,还是直接去你大姑那儿?”奶奶问。
“不回了。直接过去。”程宇非回道。
“噢。”奶奶又道:“零用钱还有没了?”
“有。”
奶奶也没管程宇非回了什么,起身进了屋,回来时手上拿了钱,递到程宇非手里,道:“拿着,在学校好好吃饭,多吃点。你看看,最近都长个儿了。”
“真长个儿了?”爷爷赶紧瞅了两眼程宇非问道。
“你这个粗心的爷爷。”奶奶道:“长这么多都没看到?都比我高了,马上都赶上你了。”
“真的噢?”程爷爷跟着笑道:“嘿!那更得多吃了。钱不够,跟爷爷说。程老太,你进屋再拿点儿。”
程宇非看了看爷爷两眼,没说话,把书包背到背上。
“等会儿。”奶奶又拿了钱出来,递给他,“拿着。花不完就留着。万一有个急用呢。”
程宇非点点头,把钱放书包里,走了出去。
“去大姑家和弟弟好好相处。”爷爷的声音从屋里面传出来。
程宇非听着时,已经在下楼梯了。
另一边。
“老头儿。”许飞问许爸,“这块儿你看怎么下刀啊?”
程宇非想象的,睡懒觉什么的,并没有发生。
这爷俩不仅没有睡懒觉,还起了个大早。在楼顶上雕小件儿呢。阳光,从一开始的没有温度,到现在的光芒绽开,就那么一绺绺地打在背上,背上热乎乎的,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
要不怎么说,太阳是抑郁的特效药呢。
“咋?”老爹把脑袋转到这边,伸到许飞前面,紧挨着下边的雕件儿。那是朵还没雕完的玫瑰花,在老爹的注目下,抖了一抖。
“玫瑰啊?”老爹问道。
“啊。是啊。”许飞道:“没上色呢不明显,我们可不是月季,比月季香呢。”
“你还要给它上色啊。那可就没意思了。你这木头雕的,又和金属制的有什么区别呢?”老爹道。
“有啊。木头的是木头的,金属的是金属的嘛。材料不一样啊。”许飞笑笑。
老爹应道:“你不若把玫瑰的细节雕刻出来,先不上色,先别急着用色彩和表面的东西区分它。再说玫瑰花是花,月季花也是花啊。别着急,慢雕,反正你今个儿白天也休息。”
“不啊。”许飞回道:“一会儿程程来呢。我们合计去打篮球呢。”
“去呗。”老爹道:“回来再雕呗。你又不赶工。”
“也是。”许飞往老爹那边凑了凑,道:“你这狻猊要完工了?”
“早呢。”老爹道:“这是别人订的。我还没接单呢,雕好了接,雕不好就算了。”
“完美主义!”许飞在旁边嘟囔道。
“你老爹这是精益求精,什么完美主义,哪有什么完美。”
“那你怎么不直接接单雕完就完了呐?”许飞问道。在她看来,眼前的作品,已经快完成了,而且很完美。
老爹轻轻放下手上的刻刀和雕件,转过身,面向许飞,想了下,说道:“单子里面要的是狻猊,于是我刻狻猊。但是,我刻的时候,必须忘了什么单子。我只是刻,它可能是草稿,可能是正稿,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雕刻的时候,只有雕刻。而且要往坏了刻,心里想着,刻坏了,单子我就不接了,或者有时间再重刻。”
说到这儿,老爹停住,看了眼雕件儿,又说:“在你印象里,我的成品率高吗?”
“高啊。”许飞回道:“几乎就没坏过雕件儿啊。”
“是啊。”老爹接着道:“我其实说是往坏了刻,但每次其实并没刻坏。这是为什么呢?”
许飞想了想,刚要说话。
老爹没等她,又继续说道:“我刻的时候,只是刻,虽然心里想着往坏了刻,但下手从来都是细致地,专注地。心理上,不接单算了,刻坏了算了,但行动上,我就是专注地,这个雕件儿也无疑就是独一无二的。”
“明白吗?”最后,老爹问她。
明白吗?她明白吗。好像不明白。
然而,再低下头时,她忘了这是朵玫瑰花,还是月季花,她甚至忘了这是朵花。她忘了上色这回事,甚至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上色。她下刀小心翼翼,又很明确,叶背上的小刺儿,茎秆上的小刺儿,一朵木头玫瑰就这么在她的刻刀下一点点绽放。
没有颜色,亦没有香味儿,但你就是一眼就能辨识出,它是朵玫瑰花,而不是什么康乃馨,牡丹,海棠或者月季。
而且,它只是这朵玫瑰,木头玫瑰,不是真的玫瑰,不是金属玫瑰,不是其它的木头玫瑰。只是这朵,唯一的一朵。
程宇非用钥匙打开许飞家的房门时,两父女还在天台上。
他拧开门,喊了两声,并没有回应。他从兜里面掏出电话,拨出,铃声就在他旁边响起来了,许飞竟然没带手机。
他又再次拨出,打给许叔叔,然后他感受到了从许叔叔房间传出的震动声。这两人,去哪了,竟都没带手机。
他只好坐到沙发上,拿出爱你,这次,他读出了声儿:
告诉你,我有一种喜欢胡扯的天性。其实呢,我对什么事都最认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容许它带有半点儿戏的性质,可惜我们这里很多事情全带有儿戏的性质。
楼上天台。
太阳一点点升高,再升高,直到完全跳出东方的山峦,跃出东边的云层,洒向地面上人们的头顶,劳作的,走路的,微笑的,面无表情的,吵嚷的,沉默的,还有在天台上舞动着十指,演奏交响乐的。
雕刻,就像是在演奏生命的乐章,从无到有,一点点雕琢,一点点成型。
脚底下,成堆成片的碎屑似乎都在唱着第五交响曲,有关生命的挽歌。
命运之手打开一扇门,生命由此诞生了。
“完工了。”老爹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
吓得许飞差点把刻刀给丢出去。她稳了稳手,看都没看一眼。接着手下的雕刻。
茎秆,上面粗一点儿,下面细一点儿。叶片,左边儿宽一点儿,右边儿似乎窄那么一点儿。不拿手比一比,也丝毫察觉不出。
无论真玫瑰,还是木头玫瑰,无论是刚才的玫瑰,还是此刻的玫瑰,都没有一模一样的。这就是存在的,独一无二。
许老爹把脑袋凑过来一些,又留了点儿距离,怕惊扰到她。就那么看着她一点点下刀,一个生命的诞生,不过如此。
这是儿戏吗?这是游戏吗?这是假的吗?
噢不不。怎么可能。
这就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啊。真实的生命。它也许叫一朵玫瑰,也许叫木头玫瑰,也许没有名字,也许她就叫做,许飞的玫瑰。
就像在子宫孕育数月,从产道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孩。它终将离开那个叫做许飞的人的手,成为一个,完成品。
“哦耶!”许飞惊呼道:“我也完成啦。”
父女俩,一人手里拿着把刻刀,面对面大笑起来。
如果此时,旁边来一人,看到他们人手一刀,搞不好会以为,他们是在上演你杀我剐。想想就好血腥啊。
许飞任由自己漫无边际地想着。
笑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停住傻笑,拿了东西下楼了。
走到家门前,屋里有声音。
拧开门。声音更清晰了。
我坚信人是从爬行动物进化来的,因为有好多好多的人身上带有爬行动物那种低等、迟钝的特性。他们办起事情来简直要把人气疯。真的,我不骗你!
抑扬顿挫!
是程宇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