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我在一片灯红酒绿里见到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就像是一颗不小心掉进这泥沼里的闪亮明星。这样是不行的,我对着我过分年轻的同伴笑,他过来一定得裸着爬出去——这可是社会人士昂贵的教训呀。我坐在那里要一杯玛格丽特,还未开口,那家伙倒先坐了过来。你知道这杯酒是调给死去的情人,他这么对我说,所以你举杯是为谁?

举杯为谁呢。

我看清他的面容就失掉喝酒的兴趣,玻璃酒杯在大理石桌面上砸出的声音瞬间淹没在音响的巨大噪声里。你是哪位,何德何能来管我的事情,我用尽力气冰封自己的语调,确信里面的冰渣都足够锋利足够刺骨。我的同伴惊讶地看我一眼——我惯常不是这样刻薄刁钻的人。

我从高脚的凳子上站起来往外走。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直接把衬衫袖子撸到肘部。

伤疤猝不及防暴露在灯光下,狰狞的像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在他皱眉之前甩开他的手臂。先生,我可是很贵的。

袖子掉下来重新遮住那块疤痕。

他复又扯住我,问,多少钱。

反正你出不起。我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露出个挖苦的笑,问这些该死的又有什么意义?

他依旧不放手。三千,够不够买你一个晚上?

不够。

五千。

不够。

一万。

不够。我尖叫起来,不够,不够,不够!我他妈的不想和你做,所以你给我放手!

整个酒吧都安静下来,我们站在龙卷风的风眼里,只剩下音响突兀地吞吐嘈杂重金属音乐。我想我今天晚上足够失态,往日里分明不是这样。他可能是我拒绝的第一个人,也可能是我终于失控的坏脾气的第一个受害者,总之他愣住了,我的同伴愣住了,整个酒吧的人都愣住了。我恶狠狠甩开他的手臂摔门出去,一路听见窃窃私语笑我不知好歹。

他们说,你做了这下九流的行业,又有什么资格去挑剔?

该死的我根本不想挑剔。性和毒品一样都是戒不掉的钝器脱不下的枷锁。我从来不拒绝谁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是谁,反正在床上他们都会变成一个样子。上一个家伙进来的时候暴力至极,他舔我的眼角,舌头挑开我的眼皮强迫我睁眼去看他。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他这么问我,你明明有一双漂亮的在下雨的眼睛。我忍着痛笑着告诉他反正不要见你就好,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这一次他抓着我的头发掰着我的头不许我做埋进枕头里的鸵鸟,他从后面进来,依旧毫不温柔,草草的扩张以后直接挺入,于是他终于如愿以偿听见我从喉咙里挤出的一声干涸呜咽。这很糟糕,我想,糟糕透顶。他依旧在抽插,生涩的痛感渐渐淡去,我藉此知道我的胯下现在流着不多的肮脏液体。泪腺不受控制地分泌咸涩眼泪,那些滚烫的珠子灼伤我的眼角并一路留下伤痕。他又用力去托我的下巴,低头舔掉那些毒鸩又借着吻将它们连带着自己的唾液毫无保留地全数奉还给我。

梅林·艾莫瑞斯,他这么喊我,你这个样子最是惹人怜爱。

我笑,所以你会给多少钱。

其实这个问题于我不大重要,虽然通常他们都不会给的太少。我所拥有的的财富是一座巨大的死去的荒山,足够耗到天荒地老只可惜不能拿来换金玉珠宝。

我从那间酒吧里仓皇出逃,在小巷里拿周身所有钱财换一针管大麻。皱巴巴的林肯头像捏在对面的混混手里,他带着口罩,我也无心去细究他的面容还有年纪。绿色的纸和绿色的阿瓦隆,那条船划进湖水里荡起抹不掉的涟漪。我喘着气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那根火柴,他手一晃避开我,居高临下冷冷地贪婪地笑。

涨价啦,他说,你这点钱可不够——不过加上你的话……

我想我的状态真的糟透了,可能离死只差一步,半死不活,行尸走肉。

我解开他的皮带去脱他的裤子,手颤抖着扳在铁扣上,无力又绝望地来回落空。他笑着抬起我的下巴吻我,泛黄的牙齿咬破我的嘴唇。铁锈味道霸道地挤走他口腔里难闻的烟草臭,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嘴角挂上一抹红。

挂在钩子上的鱼一样。

他最终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摔在墙上。你真是垃圾一样,他说。

我抓着那管灼人的造梦药剂靠着墙朝他冷笑,你是不行吗,太怂了吧。

他一脚踢在我的腹部,头也不回地离开。老子不想染艾滋,垃圾。

我滑坐在阴影里卷起袖子去找自己的静脉。视线有点模糊,达摩克里斯之剑分成几把颤抖着悬在青黑色的荆棘之上。针头扎进去有短暂地不足微秒的疼痛,不在位置,我微微上提调整方向再次试图破坏自己的血管。那些脆弱又可恶的树根在往日里似乎无处不在,随随便便一割就要流出血来——偏偏在这种时候变得灵活,无论如何也不肯叫那针管伤到半分。脂肪里面没有痛觉神经。无数次尝试无果,我拔出那截针管,直接扎进自己的脖子。手臂上的那一截我不大清楚,但是颈静脉,关于它的位置我可是一清二楚。拇指向里推的过程缓慢又迅速,我不知道最后那点东西是以什么样的速度进来的,可能我变得兴奋于是加快了速度,或者是逐渐失掉力气于是变得缓慢。到最后我的感知已经变得一片混沌,只觉得天旋地转,洗衣机一样把所有的时光都甩到宇宙之外。

有个人蹲在我面前,我拼了命睁眼却看不见他的脸。这地方除了我和他我看不见其他,他的背后白光几乎灼穿我那老旧脆弱的视网膜。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光里的浮尘和明暗切割出的线条。我唯独看不清他的脸,那里有一团迷雾,沾上水的磨砂玻璃只剩那一块孤岛死都不愿沉入海洋。

我知道那是谁。我当然知道那是谁。我看不清我面前的人,可是我知道我看见了谁。

只可惜时间连他的面容都带走了,留给我一堵磨砂的墙和一滩滚烫的不会干涸的血。

那个人在喊我,你怎么样,你是不是找死。我不想搭话。所有的声音都会吓走蝴蝶惊走美梦。

他把我扶起来说我带你去医院。

别管我。我推开他,靠着墙努力站稳。这太可笑了,我对着一个顶着他的脸的陌生人说我当年对他说过的话。他抓住我的手臂,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会死。

会死。

会死不是更好吗。

你他妈什么都不懂,我歇斯底里地笑,死对你来说可怕是因为那是终点,可是小伙子,它对我来说却不是。他的手扣的用力,我挣不脱他的桎梏,只得尖酸刻薄地告诉他不管我死在哪里死在什么时候都与你无关。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不说话,而我一片混沌的大脑也无暇思考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梅林,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低声唤我,这许多年来我头一次从那张模糊的不可辨认的嘴中听见这个单词。别再这样了,珍惜一下你自己。

有那么一两秒我想我的大脑被彻底清空,紊乱的多巴胺连带着那些混乱的药剂被一股脑塞回那个本不该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是他。不会再有人去喊这个名字。

我想我一定在流泪。我分不清那样温暖的触觉是他的手心嘴唇还是只是那些泪水温度制造的假象。我语无伦次地念他的名字,魔怔一样一遍又一遍颤抖着伸手去摸那磨砂玻璃后面的面容。他会不见吗,梦会醒吗,时间的洪水冲过来的时候他会不会还在那艘巨大的船上?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抱住了我。

黑色的乌云墨一样劈头盖脸泼在我面上,时光的巨石太重,我终究只能是个被它碾死的西西弗。那团黑色在我面前膨胀扭曲最终充气皮球一样破掉,染血的狰狞骨骼刺破路西法的精致皮囊挑出撒旦的扭曲容貌。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往巷子深处跑,听见万军呼喊巨龙咆哮。三女巫枯柴一样的手扯住我的衣角,艾莫瑞斯,你无处可逃。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他没有追上来。

他怎么会追上来呢?

他已经变成礁石立在河道很久,而我被时间远远冲走,连洄游都不可能做到。

影子追上我扼住我的喉咙,最终过分明亮的白炽灯光将我钉死在黑色的十字架上。

光影和声音潮水一样远去了。我躺在地上,终于短暂地被时光抛下。

它走出几步后察觉到我的出逃,于是回头,重新结成一座囚笼。

我这一觉睡的格外沉,等到睁眼已经又是晚上。

他靠在墙上睡觉,察觉到动静抬头看我。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盯着他看。我不知道是我终于打碎了那扇磨砂的窗子还是他终于走出来,如果这是梦也未免太过真实。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呢。

他在床头柜上写一张支票,告诉我他花钱买下我的这个夜晚。我不想和你来一次,我撕掉那张纸,你是听不懂吗。

他不生气。梅林,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他太温和,温和的像是一个假象。

听着,先生,我很感谢你。我终于正视他的眼睛,赝品的眼睛依旧是好看的湛蓝。可是你以为你在做好事吗?你以为你在救我吗?别开玩笑了!你救不了我我也用不着你来救,这街上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抓着我不放?

他沉默两秒,说,因为是先遇见你。而且你叫了我的名字。

那是意外。我这么告诉他,世界上那么多叫亚瑟的混蛋,我认识一两个也不算稀奇。

那也算是缘分。他拿一面镜子给我看。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真的需要休息。

我看见自己黑的化不开的眼圈,镜子里的人只剩下一把骨头。我挡开那面镜子告诉他不必担心——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先生,记得恭喜我忌日快乐。

他把我按回床上。总之,你需要睡觉。

我实在拗不过他,再者其实也没必要跟轻松钱过不去,于是开开心心睡过去,不再理会这个奇怪的人。他怎么可能回来呢,他不会回来了,那不是他,所以我根本不必躲闪。

这样的晚上后来有了很多次,他过来,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不做爱也不接吻。我们不开灯,疏远地像是在天涯和海角。他问起我身上的疤,大大小小。于是我有了很多的机会去跟别人说这样那样的故事。

我告诉他我腰上有一块圆形烙印,那是女巫狩猎时期他们在我身上烙下的罪孽痕迹;我告诉他我的心脏处有一处箭伤,十字军东征时候守城者一箭贯穿我的胸膛。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不看他,我知道他只当是我掩饰伤痕。相信一个活了一千五百年的老妖怪不如相信一个疯子来的轻松,他说,梅林,你的历史真的很好,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不去找一份正经工作?

我只笑。

曾经我还相信他能够回来,那时候我满心想着要为他准备最好的房间和最棒的菜肴。我花了这人生的前一千四百五十年去赚钱,看着小山一样的金币变成铜质硬币变成轻飘飘一张绿色纸币。那些过时的金属有些换成了房产有些腐朽成长不出杂草苔藓的荒山,我看着它们死去,变成一座名为希望的墓碑。我也不是始终有钱或是有房的,两场世界大战几乎叫我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但是没什么关系,我活过一千年,变得足够精明,足够抓住所有有利时机。

可是这管什么用呢。那个最佳的时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浪花翻下去的时候就不再有机会再抓住它了。

我拿我所有的钱去买一场梦,晚上醒着,白天做梦。他在白天找我,从酒吧的后门出来夺走我的针管扔进垃圾筒里。瘾上来的时候我筛子一样颤抖,他没躲,于是肩膀脸颊都留下细长的抓痕。他试图搂紧我来减缓我的恐慌,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尖叫,疯狂地试图挣脱可怖的枷锁。我看见秃鹰啄食我的内脏,荆棘捆住我的手脚叫我动弹不得。火光和龙息和天上的太阳,我吼叫那些上千年不曾吐出过的奇异语言。

回应我的就只有失控汽车的撞击和重物落地发出的巨大声响。不知那个倒霉鬼的车被扔上高楼顶端,玻璃窗炸裂丁零当啷在我们周围下一场剔透的大雨。

我抓着他哀求那点美梦,他似乎被吓到,竟也就乖乖把那截药剂塞进我手里。

后来他不再管我的注射,只是每次见面都要告诉我尽量少用。

你没办法一辈子活在梦里,梅林。他这么告诉我。

五十年相对于一千四百五十年,连一生的睡眠时间都比不上。

他只当我是疯语逃避。

我用很多方法称呼他,小少爷,公子,A先生,唯独从不喊他真正的名字。他问我缘由,话题最终又转回最初的疑问。

和我说一说他吧。他说。看得出你在他那里受伤很深。

那时是万圣节的深夜,我们在星巴克打烊前要了最后两杯咖啡。我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告诉他,A先生,不要有我是好人的错觉。

我才是撒谎的那个、背叛的那个、见不得人的那一个。所以我活该被惩罚,活该被按在水里起起落落不得上岸。

他站在南瓜灯下沉默地看我,光打下来就像是某种不真实的投影。我暗自希望看不见他的脚,这样就可以告诉自己他就是那个灵魂。

不可能的呢。

最终他摘下自己火红色的围巾系在我的脖子上。不管你做过什么,不要这么惩罚自己——没有谁值得你不断的眼泪。

只是你不值得。我说。

我依旧在酒吧寻找客人,只是他来时关门歇业。他依旧知道我在做那些事情,只是无能为力,一遍一遍图费口舌。梅林,艾滋病可不是闹着玩。他这么对我说过无数遍。

所以我从来不和你做。我总是这么回答他。

你会死。

我不会。

我当着他的面在卫生间的脸盆边砸碎酒瓶刺进自己的脖子,血溅出来糊住那扇我一直试图擦净的磨砂玻璃。我最后看见他的眼神,震惊,懊丧,痛不欲生,这些竟令我生出一种诡异的负罪感来。可是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瞒他,只是到头来收获的眼神始终如此。

一个小时以后我睁开眼睛,满地的血污被擦去了,廉价宾馆里死神从不屑于光临。他看着我从地上坐起来,颤抖着拥我入怀。那是很温暖的怀抱,温暖的足够融化我的翅膀将我重新打入走不出的迷宫。

对不起,梅林,对不起。他这么喃喃自语。你留了疤。

是的,时间总会以某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所有权。比如皱纹,比如疤痕。

答应我,梅林,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他捧着我的脸去吻我的嘴角。我不知道你活了多久,也许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小孩——但是梅林,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会留疤。

他跪在冰冷又肮脏的卫生间瓷砖地板上拥抱我,用力地想要证明我不是某个梦境或者灵魂。你只是不死罢了,梅林,并不是百毒不侵。

所以呢。

所以戒毒吧。他第不知道多少次这么请求我,至少让你在醒来的时候能够有力气爬起来。

他向我道歉,为那道新增的伤疤,还有过往由于害怕而死去的劝阻。

不可能的,A先生。我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你在亲手砸碎我的梦,你知道吗?

我的梦里大家都不会死去,时间没有抛下谁也没有带走谁,那个地方时间从来不会存在。这个身体早就被时间扯的破破烂烂,没什么好珍惜的,不过是被强行拼接起的两个世界的桥梁。

我亲爱的A先生低头去吻我的伤痕。可是你会疼。他说。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怎么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情。我告诉他我如何远渡重洋到达美洲:那时我从游轮上跳下去,满心以为海底巨大的压力足够在我活过来之前将我连带着灵魂一起碾碎。可是不。我被海水冲上美洲的沙滩,戴墨镜的安保人员把我捞上来送进医院。那个晚上我从医院的楼顶跳下,无济于事地期望离那个世界再近一点。这样愚蠢的行径让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所以你看,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处理垃圾的人和地方。

可是你不是垃圾。他这么说。我的人生还很长,长到足够陪你熬过那段戒断时期。

于是我不再多做辩解。那么如你所愿。

那一年的冬天来的快也走的快,春天他陪我拿纹身盖住手臂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我们在店里选了很久,最终大簇的向日葵拼接成一条龙驱逐走那条狰狞蜥蜴。纹身的过程不算痛,只是肉变得死板,不得已只得反复去画。

走出店门的时候他习惯性呵一口气,看不见白色的雾时终于反应过来冬天已经过去。这个冬天真的太长了,他说,我都快要忘记春天的样子了。

我耸耸肩,并不反驳。事实上很久以前我就对时间失去概念。

婴儿觉得一年的时间很长是因为他的人生只度过那一年,而我,一年不过是人生中一千五百分之一的时间。太短了。

他向我笑笑,说,那么你的冬天一定很短,不至于遗忘春天也不至于冻伤。

总之,春天到了。他这么总结。冻伤也是快要好了吧。

是的,我的漫长的冬天要过去,要迎来一轮短暂的四季交替了。

每天份的美沙酮,整整一年过去从未断过。

他租了一间屋子和我一起住下,每日陪我去药店拿药,然后看着我把那些液体一饮而尽。那一年里我时常在梦里嘶吼,他叫醒我,从背后抱住我,低声地告诉我那一切不过噩梦。

你懂什么,我止不住颤抖,你什么都不懂。死去活来是一场醒不了的梦,先死后活,梦里无穷无尽的睁眼醒来。

他吻我的眼角,轻轻舔去那些咸涩眼泪。

是的,我什么都不懂,但是现在的我是真的,明天的我也是真的。

不用再害怕睁眼了,梅林。

不用再害怕了。

我在浴室里尖叫着砸碎所有的镜子,打翻水盆,连浴缸都拿魔法砸个粉碎。他冲进来时带着光,于是那些镜面上的渡鸦就全部消失不见。一滩水里他抱着赤身裸体的我,低声抱怨我体温太低有些冻手。

我迟钝的大脑忙于收集涣散开来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试图辩解那不是我的错。你知道水蒸发会吸热,我说,所以这不能怪我。

他扯过一边干爽的毛巾去擦我的身体,说,当然,你的体温足够蒸发水渍。

他一遍又一遍换掉我打碎的玻璃镜面,在马路中央拿拥抱驱走我的战栗。我定在路边看见橱窗上倒映出的三女神,她们披着乌鸦一样的袍子乌鸦一样地笑。

艾莫瑞斯,你无处可逃。

他从后面蒙住我的眼睛,附着在围巾上的体温几乎融化我七拼八凑修补的灵魂。他拉着我走过那条被玻璃橱窗包围的街道,红色围巾蒙住我的眼睛,光穿越层层阻碍突破眼睑到达视网膜时只剩下几点萤火虫般的微光。

第二年的春天医生告诉我可以考虑停下美沙酮的服用。

我亲爱的A先生悄悄握住了我的手,缓慢的、用力的扣住我的十指。

没问题的,他这么说,我会陪着你。

我会陪着你。

停药的第五天他消失了。

那时我从床上滚到地板上,抽搐着干呕。眼泪鼻涕唾液和胃酸混在一起渗进地板缝隙,脑袋里灌了铅,脖子无法支撑只能任由它在地上扎根。有一千只白蚁在我身体里乱窜,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那种酥麻的疼痛。

马孔多的旧屋子就要被白蚁筑的塌掉了。

我抓破自己的身体试图去捕捉那些潜藏着的害虫。血涌出的瞬间刺痛感驱走那些叫人心慌的痒痛,然而这胜利不过一瞬就被彻底反扑。我变本加厉去挠那些地方,指尖的血腥味道在口腔里横冲直撞,辨不清那味道到底属于它还是属于我的躯干。

魔法终于彻底失控,头顶上炸掉的灯泡只是一系列麻烦的开端。我的眼前发黑,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却大致明白我大约是把这个房间所有能够粉碎的东西通通粉碎。木屑插在地板上,楼下有人高声咒骂高空抛物。

可是他没有来。

第六天一切都有所好转,我从卧室爬到玄关,只可惜手总是从门栓上抖落握不住那截把手。那样的颠簸让我大为恼火。魔法为我炸开那扇不知趣的防盗门,我挣扎着穿鞋出去想要去寻他。

出门左转第二个路口我看见他的照片。

我亲爱的A先生被关进一方狭小的照片,电线杆下的照片还很新,被新采的雏菊遮住下方一行小字。

街头的艺人说,这个年轻的男人是昨天早上出的车祸。他朝我比划两下:货车突然就失控了,这么过来——

我没有听下去。

你有烟吗。我问他。

也许他说的没有错,我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到轻易触碰就要流血流泪颤抖不止。

手无数次被打火机抖下去。整个世界都在颠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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