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木须叶
在一处城郊,有个出了名的疯婆子,大家都叫她兰疯子。也不知从何处迁来,带着一儿一女在这破落的人烟稀少的地方定居。初见还穿得体体面面,渐渐地越来越落魄,举止也颇为奇怪。不但不让她的一对儿女舞文弄墨,更不让他们舞刀弄枪,只恨不得他们生来是残废的好。只要附近有小孩子有点出息,她就会疯了似的唱一曲《击鼓》歌来阻拦他们。久而久之,人们对她避而远之,甚至有的还用她来吓不听话的小孩子。
“哥哥,你说娘亲每天让我们背的歌是什么意思啊?我记不住。”青石台阶上坐着一个软糯机灵的小丫头,她晃晃脑袋上系发髻的发带,一手托着腮一手玩着杂草,向旁边的长相相似的小男孩问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娘亲说必须熟记,它对娘亲肯定很重要。我再给你温习一遍。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小男孩抬头看看远处习武的一群人,看着就看定神了。小女孩等不到话,在哥哥眼前挥挥手怨道:“哥哥,别看啦!娘亲又不准你练。要是爹爹在,说不定会准的。”小男孩听罢立即捂住妹妹的嘴,惊恐地向屋里看去,看罢才松了口气,悄声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敢在娘亲面前提爹爹!”
屋里的妇人一怔,按住心口,两行泪顺颊流下,默然无声。只一支残烛火光跳动,照耀着墙壁上的黑影一抖一抖的,仿佛在哭诉一般。可细看那妇人,无悲无痛,流泪的双眼看不出情绪,不知道的还以为进沙子了。良久,妇人松开手,仿佛不痛了一样,擦干眼泪,向门口的两个孩子喊道:“青玉,元夕。”
两个孩子像股风一样奔进来,一人揪着妇人的一条胳膊向怀里靠,妇人看着两个小不点争宠的幼稚行为,轻声笑了下,将两个孩子都环进怀里。两个小不点默契的对了下眼神,仿佛目的达成般得意,乖乖伏着不说话。妇人摸着他们的头问道:“《击鼓》背熟了吗?”那个叫青玉的小男孩立马献宝似的说会背了会背了,叫元夕的小女孩沮丧地摇摇头,抱怨道:“娘亲,那歌就像天书一样,好难背,我又不知道什么意思,娘亲,元夕可不可以不背了?哥哥会背就好了嘛……”还没说完青玉瞪了她一眼,她一怂,止住了话语。
“青玉,元夕,去帮娘亲买点菜来,娘亲给你们做饭吃,回来有奖励。”妇人吩咐道。两个孩子提着篮子向人群中走去。正好遇上一群去学堂的小孩子,他们见他俩,立马围住他们嬉笑起来:“呦,这不是兰疯子家的大疯子和小疯子吗?还是不会文不会武的没爹养的白痴呢!哈哈哈……”青玉不动声色将妹妹护在身后,任他们说骂就是不还口,众人见无趣,推搡了一阵也就散了。元夕气愤道:“哥哥,他们又欺负我们!”青玉熟练地挑选蔬菜,道:“不过说你几句推你几下,少几斤肉了吗?回去知道怎么对娘亲说吧?”元夕拾了个红薯扔进篮子里又被青玉扔出来了,气闷道:“我知道啦!”
两个孩子买好菜回去自觉清洗干净,叫妇人出来做饭。妇人不太熟练地做好了饭,三人坐在小方桌前就餐,元夕吃得很纠结,皱着眉头,青玉却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给妇人夹菜,元夕见青玉那样,也学起来,逗得妇人笑起来才作罢。饭毕,妇人搂着两个孩子,道:“青玉,元夕,你们想听你们爹爹的故事吗?”
两个孩子愣了半晌,不知该怎么是好,娘亲对爹爹向来是闭口不谈的。最后还是青玉先反应过来,摇着妇人的胳膊道好呀好呀,元夕也立马学起来。
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娘亲小的时候,战乱频发。每家的男丁都要奔赴战场,经常是一去不归。当然我家也免不了祸,你们的外公舅舅们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那天,你们外婆说不想再被动等待了,就带着我去了战场去寻亲。
等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到那里之后,还未找到亲人,我便和你们外婆走散了。当时只记得遍地都是血,火光,黑烟,以及无穷无尽的悲嚎。我边哭边喊着娘亲娘亲娘亲,可是渐渐地,拥挤的人就没了,地上堆的尸体越来越多,像人间炼狱一般。
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啊,更显悲寂与恐怖,我只能藏在石头堆后,饥饿,害怕,思念,都比不过越来越近的带血的脚步声,我听到他们说不留活口,我听到他们笑着说这回立功了,我听到他们刚刚杀了个哭泣的小孩……
突然,就有个人从背后捂住我的嘴巴将我扯走了,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叫,哪边更可怕些。还未想明白,那人就松开了,原来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眉目凛冽,看起来凶巴巴的。嗯,就是你们爹爹了。他开口就将我骂了一通,他说:“你一个小姑娘来战场送死吗?”我不服气,顶撞道:“你不也一样!”他将我丢在战场边际,自己却仍旧要回去。
你们知道吗?那黑夜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捏得人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看见个活的人影,我不想一个人,就继续跟着他。他又将我骂了一通,道:“我去给死去的亲人报仇,你跟着我干嘛?”我想着我也没亲人呀,你自己一个屁大点的小孩能报什么仇?当然没敢说出来,依旧紧跟着,寸步不离。
后来跟着跟着就跟熟了,才知道他叫慕然,境遇和我差不多,全家都死了,找都找不到。可和我不同的是,我只想逃,他却想报仇。慕然头脑十分灵活,经常设计些小陷阱让那些人吃亏。我就当个小跟班。
可是有一天,我们还是被发现了,他们绑住慕然拳打脚踢,一把火烧了我们的临时小房子,我想起娘亲留给我的玉佩还在床头,便想去拿,被那伙人一脚踢开,顿时被踢的地方就像被火烧一样,钻心地疼。可他们还嫌不过瘾,渐渐地,我疼得失去意识,只依稀听见慕然在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兰姗!兰姗!兰姗!兰姗……”可我没力气回答。
等我醒来的时候,慕然不见了,那伙人也不见了。到处是的恶臭的尸体,倒像是乱葬岗一样。我侥幸保住性命,便逃出了那个地方,逃得远远的,小心低调的保护自己,我只知道我要活着,说不定哪天,还能见到活的慕然。无论如何,我要活着活着……
就这样啊我活到了及笈之年。
上元灯节那天,我拿着扎好的灯笼去卖,可能是我手艺不精吧,很少有人来光顾。我实在闲得无聊,就扯了个灯笼当花灯去河里放,当然习惯性地念几句希望慕然平安之类的话。起来的时候却被一个花灯吸引了,因为上面写的是“兰姗平安”,我根本不敢相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用树枝把花灯捞上来了。花灯被水打湿了不少,“兰姗”二字却十分清晰,这世界上,知道兰姗的,只有慕然了,他……还活着。
我抱着花灯望着对面,泪眼婆娑,人群熙熙攘攘的,却没有我要找的。站了好久,我放弃了,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乱世纷争,活着比什么都好。我用树枝在“兰姗”前加上“慕然”,放下花灯,让它远去。
转身,却见一人靠在石桥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瞧着我,见我回头,他道:“兰姗。”慕然!是了,是慕然!我只寻着记忆的面容找人,却没想过,这么多年,面容早就变了……我至今想不明白,这段缘是福是祸?终究,还能再见就好啊!
啊呀,青玉,元夕,娘亲光顾着说,忘记你们了,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没有吓到,娘亲,可是后来呢?你都遇到爹爹了,爹爹为什么还是不见了?”青玉道。
“后来,呵,后来啊,娘亲和爹爹就成亲啦!你们爹爹拉着娘亲的手许着死生契阔与子偕老的誓言,他说兰姗,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他说,我们不求闻达但求一起白头,他说,会尽所能保护我……我们的生活幸福美满呢,羡煞旁人。不久,娘亲就怀上你们啦!你们爹爹说要是男孩就叫慕青玉,女孩就叫慕元夕。”
“可是呢,你们爹爹都没来得及见你们一面,就被迫奔赴战场了,奔向那个地狱,奔向那个我们相遇的地方,奔向那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他请求过修城墙做苦力可是没人理,他想过带我们逃走可是被抓走,他啊,甚至都不知道,他有一对聪明机灵的儿女,他们会抱着他的脖子叫爹爹,会……”兰姗抱紧两个孩子抖得越发厉害,“可是为什么啊,我就只有他了,他为什么必须走啊!那么远,归期不知,就算……就算死了,我连像孟姜女一样哭长城的资格都没有,尸首都看不见。我不知道他在异乡好不好,会不会被欺负,会不会想家,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说好的与子偕老,慕然,你不讲信用!我宁愿欺骗自己你还活着,也不愿相信我们已经生死两隔,你传回来个破诗有什么用?死生契阔,我却要苟活!你让青玉元夕怎么办啊?”
“所以,青玉!元夕!你们听好了,战争就是魔鬼,你们要躲得远远的!青玉啊,你要记住,他们等你加冠后,就会把你带走!你们躲得远远的!不要练武!不要考取功名!娘亲不要你们出息!娘亲要你们活着!活着!娘亲护不住你们啊!”
“哈哈哈哈!我也得活着!就算如行尸走肉,我也不怕!在收到诗的时候我就死了!死了!真是可笑,我因为战争和你结缘,却因战争和你分开!哈哈哈爱不得恨不得!”
“娘亲!娘亲!”元夕红着眼睛,可兰姗仍然自说自话,又处于疯癫状态。
“算了,元夕,让娘亲自己待会,我们出去罢。”青玉扯过元夕,将她带了出去。
迈出门的时候,青玉回头看着仍然在哭泣的兰姗,仰起头拼命眨眼,好让眼泪流回去。生活还得继续。
可是,娘亲,躲就是良策吗?
注:《击鼓》诗意:
敲鼓声音响镗镗,鼓舞士兵上战场。人留国内筑漕城,唯独我却奔南方。
跟从将军孙子仲,要去调停陈和宋。长期不许我回家,使人愁苦心忡忡。
安营扎寨有了家,系马不牢走失马。叫我何处去寻找?原来马在树林下。
“无论聚散与死活”,我曾发誓对你说。拉着你手紧紧握,“白头到老与你过”。
叹息与你久离别,再难与你来会面。叹息相隔太遥远,不能实现那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