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恋树,像对山的迷恋一样,其中又以红果摇曳的树为甚。自以为少喜花树,风一吹就落了。有了果实的树,才是一种结局,尽管这个结局遥遥无期。
从何时爱上红果子树的?从我有了“山楂树”这个别致的绰号时?或许我本身就是一棵生来陪衬的丑树。那时的我活得多么谨慎,多么窘迫。
那个高中,永远有碗心灵鸡汤滋养着你:在我们这种偏远落后的“九线城市”,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你们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地羞红脸低探头,望望雨水浸湿的白跑鞋,趁着老师的喘歇声,悄悄舒展开紧贴袜子的脚趾,又立刻蜷回原样,连双手也握成拳,额眉微蹙,心里暗暗立誓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改变家族的命运,改变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数着数着快要昏厥了,一个人真能背起这么多人的命运?他们都是毕生辛苦,没有享过清福的人,指望着我这一叶孤舟。想到这些,我鼻子一酸,大概这就是我为何别无选择,为何孤立无援吧!
为一个别无选择,我几乎成了木头人,空无一物的眼神只好求助于寥寥几字的黑板。多数老师的语速都比心跳要快,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堂课下来,总会觉得心悸,头痛,两眼发昏。时间久了,再不好的事情也会成为习惯。当然,总会有例外来打破你的习惯。
A老师的第一堂课,语速超慢,慢得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个受虐狂。藉此,我的脚趾得以彻底放松。比起语速慢,他竟用一整节课让学生们自我介绍,完全忘了尖子班的自我修养。临别时,还不忘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微微一笑:“我的学生应是高分高能,而非书呆子。”
书呆子?我每天哭丧着脸,都快忘记怎样放肆地笑,甚至连笑都不敢。笑,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怎能配上别无选择的学习?
我是彻底被洗脑了。正因为专注于我的别无选择,才使得我期中考了一个96分的单科第一,恰巧还是A老师所授课程。我竟为这羞耻的非满分偷偷抹泪。后来,才明白第一没那么重要,因为A老师曾这样开导:“高处不胜寒。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从此往后,这门课程越来越难,我再没拿过第一。高二分科时,我毅然决然地选择文科。临走前,A老师毫不吝啬他的招牌微笑,点头认可:“我也觉得你更适合文科。”
插进文科尖子班,没有不适应,仿佛我一直是个文科生。在这里,我相继遇见许多解放我思想的好老师。如果这时还能想起从前紧张的脚趾,我只好庆幸早已扔掉裹脚布。
秋雨还是那么绵长,就算光脚穿着白鞋,还是同样被浸湿。我挽起裤腿,为的是亡羊补牢,然后一手提着瓜果素菜和油米酱醋盐,一手撑着锈了心的雨伞,重心不稳,身体几乎歪成比萨斜塔,雨伞终究是不抵用的。我习惯中午买好家里一周的伙食,然后晚自习后再从学校拎回去。每次都顾不得手上勒出好几道红棱子,只求走得再快点,路上少些熟人。
这次在校门口歇脚时,我无意瞥见远处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形。走近后,出于礼貌地问候声:“A老师,你在这里做什么?”A老师极力缓和这尴尬的场面:“没想到你挺不容易的,好好加油。”我也勉强笑笑:“这没有什么~”尽量把脸上的绯红憋回去,岔开话题浅谈几句后,随便找个理由火速逃离。
高三也所剩无几了。每逢端午必涨水,涨水过后就高考。这个高考也不例外,我们被安置在滞水严重的实验室复习。出于交流的需要,我时常趿拉着硬凉鞋,提着挽起的长裤脚,哒哒哒地四处“串门儿”。这种邋遢的样子被隔壁班的A老师逮住:“你怎么没找我写高考寄语?”我一时被问懵,回过神来急忙解释说:“同学们都很紧张,我谁也没找。老师,您要是不嫌弃,就写在这里吧!”我慌张地从作业里抽出一张草稿纸,笑意盈盈地递过去。A老师抬了抬眉眼,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就这儿?”我自个儿瞅了瞅,抻一下纸张的褶皱,恭恭敬敬地说道:“我回去一定把您的字裱起来!”A老师默不作声,洋洋洒洒写下几句话。这些字足够我在同学面前炫耀许久,惹得其他同学纷纷跑去,绕着A老师要签名。
高考那天,所有老师都要目送学生进考场,并一直等候学子归来,无论斜雨骄阳。提前入场时,A老师只交待下一句话:“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着你们。”然后潇洒地看向别处,慢慢把身影挪进“金弹子”树的荫凉里,好似漠不关心。
不知道别人如何,我的父母远在他乡,并未来送考。所以我一面进考场,一面想着还有老师守候我高考,心里也不落寞,高考就像平常一样淡然处之。
“老师,如果我没考好,您会失望吗?”
“我不会对任何人失望,尽力就好。”
“老师,您来收试卷啦~这么重要的考试,我居然没写完。呜呜呜~”
“不要哭,下次写完就好了。只是月考而已。”
“老师,您说我能考上什么样的大学?”
“这个我不敢保证,说不定会是黑马。”
我们见不到结红果的“金弹子”树了。它十月成熟时,我们早已告别高中。只是老师们还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告诉学子,校门口的“金弹子”树红了。
我以为A老师会在高考寄语中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类的话,谁知道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信自己!于是我的人生就这句话开始,何时是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