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第二大时政新闻台iTélé从2016年10月17日开始罢工，并于11月16日正式结束。在这场历时31天、群情激愤的罢工中，究竟谁赢了？
罢工正式结束时，近三分之一坚持了整整31天的老员工选择辞职。原有的一些制作团队已彻底散伙：“纸牌屋已倒。 [...] 这个电视台死了”。我们来回顾一下这场法国私营媒体史上为期最久，且不免有些尴尬、悲情的大罢工。
因“变态”主播而罢工？才没这么简单
为何“好端端”要罢工？直接导火索是电视台坚持雇佣主持人莫朗蒂尼（Jean-Marc Morandini）的决定：事实上，知名主持人莫朗蒂尼涉嫌唆使未成年男性拍摄色情视频，并从中获得巨利。但抗议原因远远不只对这位“同僚”的厌恶。
简而言之，工作人员的忧虑可概括为——“敢问路在何方？”一年多来，员工们对电视台改版计划一无所知，始终忧心忡忡：“我们不断期待并要求上级部门能及时沟通、介绍[电视台的改版]计划。 [...] 苦苦等来的，却是50个工作岗位被削减的通知，还有新同事莫朗蒂尼”。
经历裁员、预算削减的新闻台气喘吁吁地跟不上时间的脚步。例如，原本记者们应提前三周前往美国报道大选，却不得不在选举结果揭晓前五天才出发。摩苏尔战争专题报道也被取消。
因此，电视台捉摸不定的导向是令工作人员愁眉不展的真正原因。一位名叫米兰•珀耶（Milan Poyet）的记者面对采访镜头直截了当地指出，大家从来没有过任何知情或影响决策的权利：“虽然距离改版只有屈指可数的日子，我们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 事态很严重”。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此次罢工中的三张主要面孔：罢工代表安托万•江东（中）、敛财“变态”主播莫朗蒂尼（左）以及幕后大老板文森特•博洛雷。
罢工代表：谨慎克制的“文艺青年”？
代表罢工记者们站出来的，是iTélé电视台记者团体主席、周末晚间新闻主播安托万•江东（Antoine Genton）。每次接受采访时，江东都一丝不苟地重申同僚们的诉求：保障新闻独立性；新闻工作者对改版后的运作方向有知情、发言权；增加日益削减的预算，保证报道质量。最重要的诉求，是希望领导层根据这些诉求制定出明确的伦理公约，好让员工有据可依。
身处风口浪尖的江东，充当了同事、媒体、政府官员与电视台领导层的链接点，成为此次漫长罢工的主要面孔之一。不过，在这个曝光率陡增的主持人身上，却难寻见公众人物的自得笃定与雄辩口才。虽然身为与幕后财团对立的焦点人物，江东仍谨慎地表示，自己并不是什么理想主义的化身：“我们只是不得不站出来，捍卫一些新闻工作不可撼动的准则”。
在这个惊动政府的罢工过程中，始终极为克制的江东并不具备“封面人物”的话题性，也未能贡献吸睛的侃侃而谈。朋友们对他的“挺身而出”颇感惊讶：“他如果在这时候多表露一点个性，或许对他更有利”。一位前同事也多多少少认为负责对外交涉的江东有点“放不开”，平日工作里也缺少能给主播加分的“倜傥”特质。有人则干脆把他刻画成拘谨的文学青年：“江东喜欢19世纪文学，爱读左拉、莫泊桑和大仲马的作品。我还见过他在沙滩上读《追忆似水年华》”。
缺少“主人公光环”的江东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在法国顶级商校HEC任教，母亲同样是教师。他曾试图考取巴黎高师，却接连两年落榜。完成历史本科学业后，他在朋友的影响下选择了新闻学院。在法国广播电台担任了近十年主播，却梦想成为“实地采访、并将话语权交给普通人”的记者。为此，江东跳槽到iTélé电视台，却始终未如愿。他曾不无苦涩地调侃自己的主播身份：“[当不了记者的我]也只能靠着脸面工作”。不知与同僚一起“并肩抵抗”的经历，会怎样改变这个内敛沉静的主播？
声名狼藉的新同事——敛财高手莫朗蒂尼
莫朗蒂尼不仅是知名主持人，更是iTélé电视台幕后财团大boss文森特•博洛雷的密友与生意伙伴。在性骚扰指控曝光后，莫朗蒂尼仍竭力推脱，表示演员们很清楚自己拍了什么：“ 我从没骗过任何人、没强迫谁与我发生关系，也未与未成年人有染”。
由于莫朗蒂尼尚未被定罪，江东对后者凭借青年男子情色视频捞金的做法避而不谈。但江东数次指出，在莫朗蒂尼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此人从未具备对报道应有的严肃、审慎态度。 言下之意是，莫朗蒂尼没资格混迹于时政新闻工作者行列，他只是个利欲熏心、没有下限的小人。
在16日罢工结束几小时后，莫朗蒂尼迅速返回法国：虽然罢工职员要求电视台雪藏莫朗蒂尼的节目，但领导层对这一点并未作出让步。
这场拉锯战中，颜面尽失、为世人唾弃的莫朗蒂尼，并没有输。
幕后老板：“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iTélé电视台的幕后金主文森特•博洛雷（Vincent Bolloré）作风强硬：iTélé员工接连罢工十几天后，领导层始终没有表露与下属们沟通的意愿，更谈不上后续的协商，让史上最长的罢工少了几分火药味、却多了尴尬与萧条的意味。
博洛雷的“亲信”塞尔日•内贾（Serge Nedjar）目前兼任iTélé电视台总经理和总编两个职务，这也是令罢工者强烈不满的原因之一：“新闻不能完全被商业考量牵着鼻子走 [...] 为了获得观众的信任感，我们需要拥有公信力。我们需要对新闻独立性有真正信念的总编。否则，编辑部会陷入无止无休的拉锯战，压根拿不出像样的工作成果”。
事实上，iTélé电视台与知名的Canal+电视台同属博洛雷集团旗下。此前，莫朗蒂尼新节目还因罢工停摆，不得不从Canal+找“救兵”。不过，Canal+电视台同样也因大老板的干预，面临着江河日下的前景：早在今年初，博洛雷出于政治考虑，打算将有点“任性”的收视王牌节目《小日报》阉割。6月底，《小日报》的核心团队决定摆脱“棋子”命运，离开“毫无未来可言”的Canal +，并投入其竞争对手的怀抱。
法国文化部长选择站在罢工者这边：“这次罢工真的拖得太久了 [...] 在我看来，员工的要求并不过分。毕竟，新闻媒体和纯盈利导向的企业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诚然，iTélé近年来存在运营不善的问题（每年亏损近2000万欧元），但臭名昭著的莫朗蒂尼对电视台的良性转型又有何正面影响呢？难道iTélé在成为盈利媒体的路上，必须付出丢失节操、无条件接纳莫朗蒂尼的代价？
11月14日，比iTélé领导层还沉不住气的法国政府决定出面调停。劳工部长和文化部长接见了电视四台集团领导人，后者表示：“iTélé将始终是一个重要的新闻电视台。不会有娱乐电视台计划”。
电视台领导层还推出了一份新议定书，提议任命一名副经理，以“辅助”塞尔日•内贾——这位副手将优先在编辑部里选出。不过，塞尔日•内贾仍牢牢把控着总经理和总编的位置。相比之下，所谓的副手是否有足够的话语权，仍令人不禁生疑。
在双方达成的“协商”意见中，领导层将根据新出台的Bloche法案在4个月后制定伦理公约：他们是否会给出清晰、明确的新闻自由章程？编辑部的独立性终究能否得到保障、会在多大程度上受总经理制约？电视台是否会制定一套明确的战略性计划？这一切还不得而知。
罢工结束时，江东站在经历了漫长罢工的同事中间，对镜头宣读罢工者共同起草的声明稿，其中有一段写道：“我们精疲力竭、挺胸抬头地走出这场拉锯战，心中仍怀抱着维护职业操守的信念。[...] 今后，我们会始终保持警惕”。
不过，领导层在此次拉锯战中，不失时机地将员工辞职补贴条件变得更加优厚，大有“咱这不缺人”、“慢走不送”的意思。化名Anita的员工透露，领导层迟迟不愿在群体前表态，却采取了私下“各个击破”的手段。在罢工初期，已有十来人离开电视台。
另25人选择与众人一起坚持到罢工结束时，再提交离职申请。其中包括副总编Alexandre Ifi、体育栏目主管Olivier Le Foll、6点至9点档支持人Florent Peiffer、记者米兰•珀耶、Alice Rougerie、Léa Barracco，政策服务栏目主管Michaël Darmon等等。据知情人透露，大部分选择离开的员工尚未找到“下家”：“[这种不利做法]是他们的抗议、他们的选择”。
到底谁赢了？为捍卫新闻自由进行的罢工，是否反而沦为电视台“清除异己”的助力？在职业操守与盈利能力之间，新闻媒体如何寻得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