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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孤独是一种啥滋味。
爸爸是个在城市里跑装修活的泥瓦工,每年农忙和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几天。自从学会数数,我就默默地一天天数着爸爸离家的日子,最长的一次,我数到了384天。
我便明白,这数字越多,我越孤独。
只要爸爸一回家,他就会仔细查看我每一份成绩单、每一张试卷、每一本作业。有一次,查到我的一篇不及格的作文《我和爸爸的一天》,文章里面,我写爸爸带我去游乐园,坐摩天轮,去餐馆吃大餐,回家路上还捡到钱包,交还给失主。
爸爸质问道:“你为啥乱写?”
我弱弱回答:“不知道咋写,全是自己瞎想出来的。老师说一看就是假的。”
爸爸沉默了,那一霎那,我看到他眼圈泛红。他背过身去,狠狠地吸了几下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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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不爱说话。他常年在外,要么给人砸墙搞装修,要么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干活。有人赞他抹腻子从不渗水、涂大白从不裂缝、贴瓷砖从不脱落,接活干好卖力气。
你要问我妈妈去哪儿了?我5岁那年,她去世了。
宁舍当官的爹,也要讨饭的娘。小小年纪我虽不懂,但是真有种天都塌了的感觉。大我9岁的姐姐紧紧抱着我,一声声地哭娘,我惶恐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人群中爸爸的愁眉苦脸。
妈去世后,一开始乡里邻舍给爸说亲:“男人带这一大一小不容易,家里怎么能没有一个当家的女主人。”
姐姐已经初懂人事,她不甘心当一个有后妈的苦命娃,更不掩饰对不公命运的抗拒。对爸爸再娶,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每当有人向爸爸这样提议,她总会冲着爸爸喊:“不要!不准!”而我也一同拉着爸爸的手,放声大哭。
看着满地打滚的我们,爸爸只能妥协:“娃娃太小,给他们一点时间吧。再婚的事,可以等等。”
我害怕他的等。他的等,就是把姐姐送进寄宿学校,把我放在奶奶家里,然后一年到头不见回家。我害怕他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人,怕他把我们忘掉,在外面又有自己的家庭、其他的孩子。
我孤独,我担忧,我害怕,我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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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岁那年,爸爸带回一个女人,奶奶说她会成为我的新妈妈。大家说她是个可怜人,离婚后带着和我一般大的儿子,在饭店里打工。这个女人皮肤双手红肿生满冻疮,和爸爸常年被尘染得灰白干燥的皮肤形成对比。她拿出一盒蛋糕,试图讨好我。
“不要!”我对她厉声喝道,把她的礼物丢到地上。
我爸气得照着我的头拍下来:“放肆!”
姐姐寄宿不在家,你们趁机带人回来,你们趁机欺负我,强塞给我一个妈?
我盼了这么久,这么想你,这么担心你,你却为了一个陌生女人,动手打我?
我绝食,不去上学。姐姐回来后,坚定地跟我站在一起,一起绝食,不去上学。
那个女人终于走了。从此以后,爸爸再也不提再婚的事情。带着两个孩子,家里也不是特别富有,本来就没多少女人能看上。他收拾收拾工具箱和行李,又一次离开了家。
“爸爸能力有限,没啥见识,只能在外头多给你们挣点学费。你们好好读书,别吵吵着不上学了。”临走时,他第一次对我们姐俩说了这么多话。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多想告诉他,其实,我是多想让他陪陪我。没有妈妈也行,只要爸爸你多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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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就开始了数数。一天,两天,100天。
最长的一次,我数到了384天。
我就在周而复始的数数中,体会到孤独是什么滋味。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但是他们至少家里还留个妈妈。而我只有自己,连姐姐也在学校寄宿。
家里养了一只狗,每天放学回来老远的地方,这狗在院子里就知道我回来了。而我就像这条狗,爸爸每次回来都开着家里的摩托车,那引擎声大概还在几里外,我就能感受到血液里一种莫名的激动——爸爸回来了。
也许是没娘的恐惧,让我始终希望紧紧把爸爸抓在身边。爸爸虽然不爱说话,不知道如何关心我的生活,但是每年相处的短短十天半月,我都如此贪婪地吸收着这份无言的父爱,生怕错过一点一滴。
有一年远方亲戚搬家,留下很多书带不走。爸爸知道我看爱书,拉着我去挑。我一时贪心,几乎把所有书都要了。
“小子爱读书,就是不错。”爸爸乐呵呵地把堆得山高的书装进编织袋,一路扛着回家。因为麻袋太沉太粗糙,回家后,他的虎口裂开了大口子,渗出血来。
几乎所有泥瓦工,都有一双干裂的烂手。但是看着爸爸渗血的烂手,我想,我再也没有理由辜负他让我好好读书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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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爸爸汇来的钱,姐姐和我都争气地完成了学业。姐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我在北京读研。
而爸爸的头发渐渐花白了,他的双手已经看不出皮肤原有的色泽,干得就像龟裂的土地。当我们越来越多地离家上学时,他却越来越多地回到家乡,不愿再出远门。
有一年冬天姐姐去爸爸打工的城市看他,回来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
“找到他时他在别人新房装修。我一进门啊,那个涂料的味道熏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一看,门窗都紧闭着。我怪爸爸老糊涂了,这么大味道不知道开窗。他说新房没有暖气,开窗冷。他说,搞装修的怕这个干啥。”
姐姐的泪水盈出眼眶,“我看他蹲在那里,身上白一块灰一块的,也不知道在那刺鼻环境里呆了多久。”
我和姐姐一致决定不再让爸爸出去干活。
钱已经挣够了,姐姐有份好工作,我也能兼职养活自己。爸爸,终于回家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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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放假回家,和爸爸一起吃饭。爸爸打开姐姐给他买的迷你音箱,听着电台。
“爸!音量好大好吵啊!”
“哦哦,我平时都习惯了。家里太冷清,一个人听着收音机吃饭,菜凉了也觉得热闹。”
老头嘿嘿笑着忙把音量调小,我转身悄悄又把音量开大。
爸爸守着村里池塘边这空荡荡的小楼,奶奶爷爷都去世了。现在,他一个人,看看电视、上上网、种种菜,随着年月增大,嘴也碎了起来。喜好沉默的他,如今却很想听到有人跟他说话。
有次聊起小时候那篇作文。他笑着说:“看了你瞎编的故事,我过意不去,原想第二天带你去玩玩,可车票都买好。后来,你就长大了。这辈子,就没带你去公园玩过一次。”
我一怔,从小到大那一份飘飘忽忽的孤单又落在心头。可这一次突然发现,当我在孤独的泥沼里打着滚出来的时候,爸爸却在孤独中,沉没了他的一生。
在水泥和灰浆中搅和了20年的奔波岁月,没有人帮他洗一件干净衣裳,没有人给他送一口热饭,没有人给他夜里留一盏灯。
他,扛着两个孩子未来的单亲爸爸,把这20年统统都给了我们,——两个自私的孩子。
如果不是我和姐姐当年任性,或许爸爸不会孤独至今。或许现在,即便儿女不在身边,他还有个能说说话的人,不用在收音机的调频声波里头,试图寻找那一点点温暖。
爸爸,我以为自己留守童年是你的无奈,而真相却是,我们才是你孤独一生的罪魁。
父亲节,我要带他去一次公园。孤独的父子,总要有欢声笑语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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