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说:“伟大的小说应该像鲸鱼,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张爱玲小说的文字铺排世俗而精妙,阅读本身就带给人莫大的快感,但同时小说对人生本来面目的观照又无比彻底,真实残酷到直击心灵。这种文人立场、艺术尊严与大众品味、市民趣味两条线索的交织,通过文字意象的反向化、叙述角度的模糊化与主题表现的矛盾性,构成张爱玲小说艺术上独特的辨证风格,使读者在享受阅读过程的同时,重新审视人性的幽微与人生的现实,在文字的不断洄游探寻中感悟确认生命的意义。
第一个辨证法:酒中的冰块——反向营造文字意象
张爱玲小说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风格化极为强烈的文字描写。这些文字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和魅力,不过所谓精妙的比喻、绮丽的辞藻,仅仅是作者顺手的技巧而已,她真正的高超之处,在于文字意象的反方向营造。在目前出版的张爱玲小说集中,一般第一篇都会收录《沉香屑——第一炉香》。《第一炉香》是张爱玲早期小说代表作,虽然没有《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等那么著名,但张爱玲小说一个最重要的艺术技巧,“反向营造文字意象”已在《第一炉香》中有成熟表现。
文中有一段叙述,是女主人公葛薇龙离开姑妈家,“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张爱玲喜欢“以实写虚”,她不用什么“鬼气、妖物、坟墓”来形容梁家给予女主人公的森然感,反而用一个眼前具体的“薄荷酒里的冰块”,这么一个更近更实的对象,来形容这个房子,因此达到了一个陌生化的效果。文中众人“葛薇龙、乔琪乔、姑妈”和他们所身处的那个光怪陆离但又无比真实的世间写照,以此展现在读者面前,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辩证法无非就是差异原则本身。常用的意象描写,是“孩子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这样“以大比小、以虚比实”的修辞方式。而张爱玲反其道而行之,通过文字意象反向化的象征,以具体的对象写风景、写心情,直写印象,这就使文字在她的笔下,仿佛有了真正的生命,直钻进读者的心中。后来有很多人模仿她的文字风格,有人也许学到了这一点,但大多数并没有抓住这个奥秘。
第二个辨证法:他还是“她”——故意模糊叙述角度
张爱玲在小说叙述中惯于叙述角度的模糊化,这是她小说艺术风格另一个独特的辨证特性。她20多岁暴得大名,并没怎么谈过恋爱的女青年,却把男女众生相刻画地真实复杂又入骨三分,除去封建大家庭的出身背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真正的小说家一定不是只写自己的。张爱玲小说通篇是第三人称,但又是一种有人物视野局限的第三人称。读者从《倾城之恋》的白流苏、《金锁记》的曹七巧、《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佟振保等角色身上,往往能够感受到,作者就隐身在行文中那些男女的身后。小说中关键情节的景物描写、感观抒发,既是从主人公的眼睛看到的,又是以小说叙事者的角度表达的。这种叙述角度的混淆利用中文有时可以省略主语的特点,写出人物自己都不知道的感觉或潜意识。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有段文字描写:“……振保抱着胳膊扶在阑干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彷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这段文字首先写的是一段风景,街上有车、有落叶、有灯光,这是振保看到的,还是作者看到的?是从作家的角度看?还是从主人公的角度看?直到最后一句,读者才发现,这段风景跟联想都是双重角度混合的。在这段夜深人静的景象中,男主人公已经有那么一种孤独的感受,联想到这个世界不管有多少人,自己踽踽独行还是寂寞的。他当时看到,可是还没有悟到;他有感觉,所以看了这样的风景内心凄惶。通过人物与作者叙事角度的混合,达到写出人物潜意识的效果。读者在这种高超辩证法则的推展之中,也不知不觉进入叙述的漩涡,在为他们悲愤、感慨、同情、流泪,生发共情的同时,在人物的身上好像又看到自己叠加的影子,看到这个时代千姿百态的社会风俗与人文风景。
第三个辨证法:袍子与虱子——表现主题互为矛盾
马克思说:“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大家都知道张爱玲的文章《天才梦》里有一句极富批判性的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这句话有三个关键词,第一是袍、衣服,象征着她的创作题材是日常生活;第二是华美,这是她的文风;第三就是虱子,代表作品当中的悲凉、人性的弱点与生活的真实。文字意象的反向化、叙述角度的模糊化都是紧紧围绕小说永恒的主题 ——“华丽与苍凉”的矛盾性而展开,而小说主题的矛盾性也进一步突显了文字表现与叙述手法的鲜明风格。
《第一炉香》结尾有一段文字,写的是薇龙婚后到香港湾仔市场,“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一般人只看到眼前的华丽,看不见后面的悲凉,但是张爱玲却看到这么多世俗颜色后面的人与天与凄清的海,还有无边的苍凉。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作家高一层的眼光,但张爱玲还不只于此。她说正因为世界的荒诞悲凉是莫测的,“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所以日常生活的世俗,依然值得留恋,人生是值得慎重和珍惜对待的,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张爱玲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乐观主义者,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现实感的人。张爱玲小说主题内容与切入角度的辩证是建立在客观之上的乐观。相比《围城》结尾的幻灭感,张爱玲小说的悲剧性虽然令人震撼,但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尽管是痛苦与困惑的,却仍然在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完成自己,从而带给人更多真实与鲜活的思考。欧文.亚隆在《叔本华的眼泪》中说:“生命可以比拟成一幅织锦,每个人的前半生好像正面,但后半生却是反面。反面没有那么美丽,但更有意义,因为可以让我们看见千丝万缕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 虽然人性的弱点长存人间,但是摆脱“生活的琐杂趋向美与高尚的努力”永恒不变,这就是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
随着中国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特别是近几十年城市化程度不断提高,人们普遍将目光从“宏大叙事”转向“日常生活”,这也正是张爱玲小说又一次重新进入大众视野并且被追捧、被后人越读越大的原因。有人形容张爱玲的小说:“它是一口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无波,越淘越有。” 临水照花,我们后来的读者即使身处现代生活,也能从张爱玲写的世情小说中、从她笔下的日常人伦事物中,既体察到时代的发展脉络与运行轨迹,又感受到个人生活的勃勃生机与普遍道理,这也正体现了文学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是高于生活的辨证意义。
(《许子东细读张爱玲》是许子东教授在喜马拉雅音频开设的大师课,全课共30集,选取张爱玲各时期的代表作,按照“文本细读是表面内容,文学史意义是深层线索”的原则,重点阅读最有名的五、六部作品,按时序解读张爱玲一生的创作变化。本文是听课《许子东细读张爱玲》的学习笔记与心得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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