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小街的青石板高低不平,阳光撒在上面,形成不规则的光波,三只狗身披斜晖,乱窜。突然,两只雄狗把一只母狗摁倒在地,汪汪直叫。母狗拼命挣扎,滚动几下,翻身就逃。雄狗紧追不放,一前一后把母狗拦住,同时猛扑过去,再次把母狗摁倒。母狗凄惨地狂吠,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扎。
山上各种知了作天籁鸣:“麦知了,麦知了”;“吾得了,吾得了”;“勿有勿有吧,勿有勿有吧”;“瞿,瞿瞿,瞿瞿瞿”。
青青有些害怕,箭步跨到我身旁。进街时,由于害羞,一直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突然,她又莫名地离开了我,高喊道:爹……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挺着胸,昂着头,下巴尖削,权骨高耸,鼻孔很大,眼睑耷拉着,眼角有三道皱褶,头发有些蓬松,右手拎着一只装鱼饲料的编织袋,背微驼,脚上穿着褪了色的皮鞋,裤脚管一只高一只低,上身一件白衬衫,里面还穿一件汗背心。
我一怔,我这次专门为他而来,我与青青的婚姻必须得到他的同意。
青青是我儿子的家庭英语老师,从外语学院毕业后,由于找不到工作,做起家教,待价而沽。我与她碰出了火花,仿佛回到二十年前,荷尔蒙猛增。
出卖我的是一双鞋,一双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青青的大红色香奈儿皮鞋。
那天,我前妻在香港,发短信给我,说给我买了一双最时尚的N百伦运动鞋,而且是美国原产。
当她带着鞋回家时,我竟然一无所知。本来她肯定打电话给我,肯定让我去机场接她,可万万没想到,她搭小姐妹的车直接回家,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她进屋后看到那双醒目的“香奈儿”。她知道了一切,扔下“N百伦”转身离去。
就这样,我妻子成了我的前妻,而青青,成了准妻子,小三篡位。
可是,问题出来了,我46岁,青青24岁,她爹48岁,见了老爷子叫他爹,叔叔,还是哥呢?青青却很执拗,说我们的关系必须征得她爹的同意,她老家的乡风就是如此。他还说她爹是个杠头,不是一般的杠,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人若犯他,他必犯人,而且不依不饶,是乡里的方舟子,没有他点头,我什么也甭想。她家在沉湖鸠坑乡,浙西最偏僻的山区。
爹,青青又叫一声,奔跑过去,手里拎着一双崭新的“N百伦”,我前妻为我买的,我不适宜穿。
一条狗从父女之间蹿过。
青青“啊”叫了一声。她爹举起编织袋向狗打去,嘴里骂道:狗日的,光天化日下搞破鞋!边骂边踢狗。
一只皮鞋脱脚而出,奔我而来。
青青跑过去,攥住她爹,又用大眼瞪着我,喊,当心鞋子。
我伸出双手,接住鞋子,向青青做了个鬼脸。
青青扶着她爹走到瓦房的屋檐下。她爹一屁股蹾在石板凳上。青青把“N百伦”递给她爹,说,爹,你脚上的破皮鞋也该换了,我给你卖了双新鞋,这鞋可是奥巴马穿的品牌。她爹右脚伸进新鞋,弯下身子脱下左脚上的鞋子。青青蹲下把新鞋套进她爹的左脚,又为她爹系好鞋带,说,爹,你站起来,走几步。
她爹蹭地蹦起,鞋子上那硕大的“N”字,在艳阳下分外耀眼。
青青支起身子,面对着我,说,你快过来,把那只鞋拿过来。
我有些见生,拎着鞋站在街中央,忐忑不安,不敢走过去面对我未来的丈人。
我听到她爹说,那人是谁?青青说,朋友,是个律师。她爹说,律师?快叫他过来。青青转身对我说,你快点过来呀,见见我爹。我只好硬着头过去,把那只皮鞋给青青,对她爹说,青爹。
话音一落,她爹突然张大眼睛,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睛比青青还大,像牛蛋一样大,眸子向外蹦,仿佛要脱离视网膜,眼光似把刀向我剁过来。
我打了个寒噤,马上改口,说,青青她爹,你好。
青青她爹那对牛蛋眼微阖,陡峭的下巴鼓涨,笑声从嘴里喷出:老弟,你可把我吓个半死,大白天的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大的一个儿子,还叫我亲爹!
青青也咯咯地笑起来,我却很尴尬。
她爹莫名地兴奋起来,说,你是律师?
我点点头。
她爹说,你来的正是时候,青青,你先上渔排,老弟,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饼,你跟我走一趟。
青青把那双旧皮鞋放进编织袋,想扔掉。她爹一把把它夺过。
青青她爹拎着编织袋,穿着崭新的N百伦,脚底生风,大步流星地向入口广场走去,还不时回头用他那牛蛋眼瞪我一眼,催促我快一点。
我紧跟上去。
广场上有个会堂,门口坐着一帮老年人,无所事事,大门的上方写着标语:到处莺歌燕舞,旧貌变新颜。上面的红漆已经褪色,有些斑驳,但依稀可辨。有狗在吠,鸡在广场上觅食。
不时有村民与他打招呼:青青她爹,风风火火地上哪儿去?他说,去乡政府。村民说,你同意上岸了?他说,就为这事才去乡政府的,不然这屌地方谁愿去?还要看他们的怂脸。村民说,后面跟着的人是谁?他说,律师。
话音一落,本来没精打采的人突然精神起来,都瞪大眼睛,投来惊诧的眼光。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云里雾里的。
我们穿过广场左转,来到乡政府。大门上挂着横幅,上面写着:渔排上岸,利国利民。围墙陈旧,有许多粉刷已经脱落,但上面的标语仍有影子:只生一个好,二个要结扎;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大门和办公楼平行,正对着沉湖,湖中景色一览无遗,不远处有个渔排孤零零在山脚边。
青青她爹指着渔排对我说,这渔排是我家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刚才人们说的上岸,原来是渔排上岸。
我刚要进大门,青青她爹一把拽住我,说,现在你不能进去,等我把事情告诉你后,我们再进去。
他原原本本讲给我听,滔滔不绝。
以前,只要是沉湖的农民,随便都可以在湖上建渔排搞养殖,而且政府为了让农民脱贫致富,鼓励农民在家创业,还出了许多扶持政策。而现在,政府换届,政策突变,对渔排进行清理,像城市拆迁那样,先一律上岸,进行评估和赔偿,再规定每个乡的指标,指定水域,进行招标。
人家的渔排都上了岸,而且得了赔偿,青青她爹却死活不肯,扬言,谁要是把他的渔排拆了,他先把那人杀了,自己再跳湖自尽。他非要先去投标,再考虑上岸的事。
他现在是沉湖最牛的钉子户。
政府拗不过他,为了息事宁人,与他约法三章,如投标投不中,他必须把渔排拆除,上岸。
前几天他去参加投标,实际不是投标,而是抓阄,每个村民都有一次机会,但指标有限,分配给鸠坑乡的有五个指标。他以为自己一定能抓到,他派去十五个人为自己抓阄,但一个都没抓到。倒是村里游手好闲的“脑膜炎”,派去三十多个人,抓到三个,卖了一个,手里还剩二个,价格看涨。
青青她爹没抓到,乡政府就要采取措施,进行强拆。强拆前让他到乡政府,对他进行最后陈述。
他讲完后转入正题,说,老弟,你是律师,今天政府要下最后通牒,你一定要从法律上给我顶回去,我走投无路,渔排是我的命。
他把我当成一根救命稻草了,我却犯难。尽管我是搞法律的,城市的拆迁案件倒处理过不少,但对渔民的纠纷涉及甚少,如是别人,我百分之百拒绝,可是,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是我准丈人,他现在叫我老弟,我叫他青青她爹,如果我拒绝,那么,以后连这样的称呼也没有了,更谈不上以爹相称了。
我说,行。
他说,那我们马上去找乡长。
我们到乡长办公室时,乡长刚准备走。见我们进去,说,老徐,我等了你一上午,还以为你不来呢,正要去吃中饭。说着又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青青她爹。
青青她爹又把纸转递给我。这时我才引起乡长的注意,他说,老徐,这是谁? 青青她爹乜斜乡长一眼,嘴角很神气地一咧,说,律师。
乡长也像刚才在街上的村民那样,瞪大了眼,仿佛我是个外星人。
我赶紧掏出名片递过去。
乡长接过名片,看了看,说,敢情好,你看一下手上的《强拆通知书》,配合政府向老徐解释解释。
看完后我对青青她爹说:青青她爹,这个月你不上岸,他们要强行把渔排拆除。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牛蛋眼再次睁大,如见了红布的公牛,一把夺过我手上的通知书,三下五除二,把它撕个粉碎,扔在乡长的办公桌上,吼,你们敢强拆?谁拆,我就把谁剁成肉酱!
乡长也不敢示弱,手掌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拍,一拍而起,吼,徐九斤,你不要把客气当福气,是你自己答应的,招标后上岸,你自己手气背,怨谁?现在又出尔反尔,你叫我怎么做人?
青青她爹反唇相讥:你怎么做不了人?我才做不了人!当初要建电厂,我爹可没多说,连祖宗都来不及拜,就让大水哗啦啦地把家冲了,地也湮了,现在要拆我的渔排,你叫我怎么活?狗日的!
青青她爹口出脏话,把乡长逼急了,捯着气,说,徐九斤,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怨谁?你这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老茧了,再这样胡闹下去,没好果子可吃!
青青她爹太阳穴上青筋暴突,扑棱棱直跳,嘴角痉挛,用拗口聱牙的方言开骂,语焉不详。他心头的火蹭蹭往上冒,脑袋已管不住手了。
他从编织袋里取出一只皮鞋,往办公桌上狠狠一拍,破口大骂:狗娘养的!
乡长条件反射地夺过皮鞋,顺手把它扔出窗外。
青青她爹弯腰脱下脚上的新鞋,“啪”地一声把鞋子蹾到桌子上,说,有种你把这只也扔了,这可是奥巴马穿的。
他要说的是“奥巴马穿的牌子”,但一急,把“牌子”两字给漏了,乡长哈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谁?你是奥巴马?你脑子进水了,徐九斤,你是威坪镇鸠坑乡徐村的农民徐九斤!说着突然收起笑容,抓起那只“N百伦”,补充道,奥巴马穿的,奥巴马他爹穿的也没用!
话音一落,一个硕大的N字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鞋子飞出窗外。
我跨步到窗前,头伸出窗外。
窗外是沉湖的最西端,烟波浩渺,银光闪烁,抬头看天,天似画家彩绘而成。高处有个小水坝,山上的水汇集于此,形成一帘瀑布,飞流直下,在湖面变成湍流,奔向下游。几只鱼鹰在水面上盘旋,当那淡黄色的鞋子坠入时,鱼鹰各奔东西。
鞋子在湍流中不见了踪影。
“哗啦”一声巨响!着实让我出了身冷汗。我支起身子转过去。
只见地坪上满是书和文件,还有电脑的键盘。原来,青青她爹一怒之下把乡长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光,自己把留下的一只旧皮鞋穿上。他成了个怪物。一只脚上是那崭新的N百伦,另一只脚上是只破旧的皮鞋,裤脚管一只高一只低,肩也一只高一只低。
他好像把我给忘了,对乡长怒吼道:狗日的,我要到中南海去告你们!说完拔腿就走。
由于鞋子高低不平,走起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
我刚要追出去,乡长拉住了我,说,张律师,你甭管他,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到中南海,口气倒不小,出了牛乡,他肯定又回来,到他的渔排上去。你坐下,我有话给你讲。
我说,你让我先打个电话。我走到走廊里,拨通了青青的手机,说,青,你赶紧到村子口,你爹从乡政府出去,说要去中南海告状。青青咯咯笑了起来,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爹肯定回排上吃饭,你也赶紧过来,我早就不让他养鱼了,得了赔偿金开个小店比养鱼强多了,他是拉不下面子。
打完电话,我回到乡长办公室。
乡长说,张律师,你也看到了,完全是无理取闹,又不是乡里说了算,都是县政府要求的,他的渔排如不上岸,我的乌纱帽也保不住,到年底全乡干部的奖金都要被扣除,我作为一乡之长,也没办法呀。
看来乡长对青青她爹无计可施。这时,我才仔细打量他。他三十五六的样子,戴一副宽边眼镜,文绉绉的,想必一定是大学生村官。我说,乡长,你知不知道,强拆通知书只有法院才能发,政府是没这个权力的。乡长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也是学法律的,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他这人也不知咋的,特別杠,人家都上岸了,他偏不上,三番五次地与我们吵,看在他以前当过村长的面上,我在上级面前为他做了好几次挡箭牌,这次我肯定扛不住了,既然他叫你来,一定信任你,麻烦你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乡里尽量多赔偿他一些。他说着看看手机,继续道,都十二点了,在食堂里吃个便饭再走吧。我说,不客气,青青她在渔排上等我去吃饭,她爹那边我去做工作,乡里这边要你多关照,我走了。
其实,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自己与她爹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要劝只有青青去劝。
张律师,你等等。我刚走到大门口,乡长跑了过来。我问,还有什么事?乡长说,刚才一激动把鞋子的事给忘了,这里是一千块钱,我知道,那N百伦是运动鞋里最贵的,我都买不起。
我推托了几下。他硬把钱塞在我的裤袋里,说,钱一定要收下,不然说不清,你替我向老徐道个歉。
这次是乡长也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了,尽管我只是个虚心架子,但还是没有拒绝乡长的要求,对乡长说了声“好”就走出乡政府,并给青青打了个电话。
我按青青所说来到一个河埠头。
此时,太阳被乌云吞噬,风突起,林间树木丛中发出呜呜的吼叫声,仿佛有饕餮在吃食,湖面掀起一层层波浪,波浪中出现一只小船,船尾站着一个女人,摇着橹。我举起手向她招手。她慢慢地向我靠拢,叫我拉住船头的绳子。我拉住绳子,待船在浪里上下起伏间,我瞅准机会,纵身跳了上去。
到排上时,一只狼狗站在端头,见生人狂叫起来。女人骂它一句,它不叫了,摇起尾巴来,哒哒哒在网箱间的小道上跑。
渔排颇具规模,养的鱼除了传统的包头鱼,还有白条和洄渔,不时窜出水面。北面离山不远处停着一只趸船,上面盖着钢结构玻璃钢房,铝合金门窗,红色屋顶。青青站在门口,与我打招呼:快过来,饭都冷了。我走过去,女人却在甲板上翻弄饲料。青青又喊:娘,饭吃好再弄。
青青一喊,我才知道女人是青青她娘,抬眼瞄了她一眼,与我前妻一般大,心咯噔一下,以后我怎么开口叫她娘呢?如果她是城里人,我与她走出去,人家肯定以为我们是俩口子呢。我又看看青青,她倒像是我女儿。我心“怦怦”直跳,脸直发烫。
她娘说:你难道没看见天要变了,我要把绳索绑绑紧,你们先吃,再打个电话给你爹,等你爹来了我再吃。
青青把我拉进屋里,问,我爹呢?我亲了她一口,说,你爹上中南海去了。她在我脸上用力扭了一下,说,正经点,我爹的事办得怎么样?我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青青惊诧不已,说,你说我爹一脚穿皮鞋,一脚穿N百伦,自己走了?我说,是的。青青说,你没去追他?我说,我不是打电话给你问过你了吗?青青说,我哪知道这鞋子的事!这下闯祸了,你让我和我娘的脸面都丢尽了,这次我们算白来了,我再三提醒你,我爹是个杠头。她说完马上掏出手机,拨通她爹的手机。手机一直在那边响,但无人接。她又打了一次,仍然没人接。她急得跑了出去,喊,娘,爹真的出走了,手机也不接,你快过来。
她娘听到喊声走了过来,说,你爹肯定又去喝酒了,不知多少回了,要上中南海去告状,每次要不了半天就瘪塌塌地回来,酒气冲天,说实在,中南海里的人忙钓鱼岛的事还忙不过来,会来管这山沟里一个渔排的事,做梦去吧。赶紧吃饭,马上要下大雨,我们得把网箱加固一下。
天慢慢黑了下来,船屋不停地摇晃,桌上的碗也来回移动,屋顶上“啪嗒啪嗒”响起雨点声。
青青她娘把菜倒入饭碗,三扒二咽地吃完,放下碗筷,双手在裤腿上蹭一蹭,奔出船屋。
天越来越暗,乌云已把山吞噬,压在湖面上,波浪翻滚,风呜呜惨叫,打得乌云直哆嗦。浪越来越大,把湖面切割成一棱一棱。在哗哗的雨声之中,浪向空中蹿起,足有五六米之高,像是把体内忍之已久的愤怒瞬间宣泄出来。雨水与浪夹在一起,如饿狼扑食,扑向渔排。
青青她娘抓住固定网箱的绳子,喊道:青青,再给你爹打个电话,大势不好。
我连忙跑出去帮忙。只见网箱腹背受敌,下面暗流涌动,上面巨浪扑面,有几只网箱四脚朝天,鱼趁机纵身跳出网箱进入大湖。大湖面的波浪中银光闪烁,像无数的小精灵在狂风暴雨中从天而降。
我们把备用的绳子都绑牢,再把网箱与网箱之间的铁栅牢牢地绑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
青青她娘涕泗交颐,喉咙瞬间变形,喉管仿佛被刀割开,但是,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怒吼。她的身躯已经承受不住天灾的打击,滑到在铁栅上,身子趴在渔排上,头向着湖,双手撑开,欲把大湖拦进怀里,欲让逃出的鱼重归网箱。
这时,青青也跑出来,和我一起把她娘扶起,攥着她走进船屋。我们都变成落汤鸡。
青青她娘走进房间,拿出青青她爹的衣服,叫我到房子里去换上,自己与青青一起走进另一房间换衣服。
当她们换好衣服出来,见到我穿着青青她爹的衣服时,都笑了。青青说,你怎么这么像我爹了?而她娘一听青青说她爹,问,你爹电话打通没有?青青说,现在关机了。青青她娘说,等雨过去后,你们上岸去找找,我们这儿的风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她爹的牛脾气。
我听青青说过,沉湖的天气怪异,尤其是夏天,上午还艳阳高照,一到下午就刮大风,有时还伴随大雨,主要原因是湖上的空气经太阳的曝晒被加热后急遽流动,由于四面环山,空气无处可逃,就形成飓风。一般情况下,一二个小时后慢慢平静下来。
天渐渐亮起来,深灰色的湖面慢慢变绿,波浪渐趋连续,我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青青她娘从刚才的惊梦中醒来,说,青青,等会我送你们上岸,去找找你爹。
我们开始是步行,在街附近打听,但人们说没有看见,有人说中午看到过,他怪模怪样的,腿都瘸了,后来就刮起大风下大雨了。我们又驱车在来的路上找,连个人影都没有。到南浦大桥时,青青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叫我娘打电话,问问我爹的朋友。我说,也只有这样了。
我有些紧张,我的准丈人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如他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去中南海,那我与青青的事就黄了。本打算这次认了丈人,马上回去准备婚事。
我对青青说,如果你爹晚上不回家,明天一早我们到乡政府,让他们出面发个寻人启示,我呢,去找“脑膜炎”,你爹说“脑膜炎”手上还有两个渔排户口,“脑膜炎”你认识吗?青青说,认识,“脑膜炎”是绰号,真名叫徐阿四,是我的同学,你想怎么样?我说,既然你爹这么想养鱼,我们给他买个户口算了。青青没言语,笑笑。
第一天晚上青青她爹没回,第二天我们把情况向乡长汇报,乡长听了比我们还着急,马上通知派出所,发布寻人启事,又下令让乡里的信访办立刻采取措施,各路口车站安排人员,严防死守,不得让青青她爹越出沉湖一步。
如果青青她爹真的去中南海,事情就闹大了,涉及到县里的维稳,变成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
当天的县电视台和广播播出了《寻人启事》,报纸也第一时间刊登,但仍然杳无音讯。
第三天,青青去找了“脑膜炎”,用四万元买了个户口,还是看在老同学的面上,换别人,四万五,少一分都不行。
买了户口,青青对我说,这下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叫他爹了。
到了第四天,还是没有音讯。我已心灰意冷,在这穷乡僻壤里再也呆不住了。我与青青说下午必须回家,案子都堆积如山,急需去处理。青青说,你先回去,等我爹有下落时我再回,反正有户口了,政府也不会来强拆,我们的事只有以后跟他讲了。
我道別了青青和她娘,就驱车走了。
当开到南浦大桥的十字路口,我迷失了方向。我停下车看路标,右边是去威坪镇和徽州,左边去县城。我正准备调转方向时,右边的马路上,“突,突,突”驶来一辆拖拉机,头上冒着黑烟。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车兜上有一对牛蛋眼瞪大着,正愣愣地盯着我的车子。
我喜出望外,立即下车,喊道:青爹,哦,不,青青她爹。
我真的就如同见到了亲爹。
青青她爹从车兜里跳下,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
他右脚穿着一只破皮鞋,左脚穿着“N百伦”。
他高声问道:他们把渔排强拆了吗?
我说:没有。
话音一落,他突然扭转身,青蛙似地跳回车兜,对司机说:你快调头,我不回家了。
我忍俊不禁,高喊:青青她爹,渔排不拆了,乡长给你弄了个养鱼户口。
听到喊声,他转过头,愣了一下,然后从车沿上爬下来,一对牛蛋眼正视着我,惊诧不已,说:你说什么?有户口了?
我点点头。
他走到车头,拖下司机,把他拉到我身边,说:老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养鱼苗的老金,徽州人,我的鱼苗都是从他那儿进的。
我对老金说:你好。
老金说:老弟,你这老哥也真是的,打个电话让我去接他就行了,偏偏翻山越岭来到我家,说是来避难,一只脚还穿着皮鞋,你看看他的脚,肿成什么样子了,到现在还没消,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青青她爹说:都因为那该死的强拆通知,我明白,这种通知只有法院才能发,法院出手,齐天大圣也没辙,我只有逃,眼不见为净,不然乡亲们要笑话我的,以为我是只煮熟的鸭子,只是嘴硬。我估计四天之内渔排肯定被拆了,所以回来了,反正赔偿金少不了。
我看着青青她爹,差点想笑出来,这个杠头杠得还挺可爱的,以后成为我的丈人我可要有点策略。
他看我和老金沉默不语,又说:老金,废话少说,今天你不能走,我们兄弟仨好好喝一杯,要不老弟,你把乡长也叫上。
说完,弯下腰,脱下两只鞋子,乜我一眼,赤着双脚,像鸭子那般跩着,跑到南浦大桥上,把两只鞋子抛向空中,高呼一声:你们自已到湖中去配对吧!
两只鞋子以不同的速度向沉湖坠入。
暴风雨后的沉湖,波光粼粼,一群鱼鹰一字排开,在空中飞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