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Shinseki
这一章经文比较长,而且内中多有反复叹咏的部分,读起来略嫌费劲。不过鸠摩罗什大神已经很照顾读者的情绪了,不信诸位去尝尝玄奘的译本,分分钟被虐成渣。看来《大话西游》里唐僧的唠叨真不是瞎掰的(手动滑稽)。东晋道安法师就指出,翻译佛经真心是个体力活儿。咱们今天都知道翻译圈有个“信达雅”原则,但这三条准绳也是到了清末由启蒙思想家严复提出来的,早先并没有人纠结这些问题。所以鸠摩罗什能够用淹畅颂达的文质译出《金刚经》,我觉得说它是“汉文化的福分”也并不为过。但玄奘可不管这些,在他看来佛经翻译最重要的就是准确,至于语句是否通畅、行文是否优美,根本不care的。(P.S.这么吐槽玄奘其实不公平,随便举个例子,比如他译的《心经》就非常漂亮。)只要是他认为汉语文表达不精准的词,一律音译,连归纳演绎都不用。所以换个角度,还是要感谢玄奘大师,正是由于强迫症晚期的他,才为我们保留下汉语文层面上最接近梵文本的经典。
但有点无厘头的是,玄奘呕心沥血译出的经典并不是它最初的样子,其中也经历了修修改改,涂涂抹抹。佛经在最开始也不是以文字的形式呈现,而是通过师徒间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承。这么做有个巨大的bug,就是传承时非常容易由于口齿不清、方言口音、耳朵不灵、发呆走神而造成失真,然后以讹传讹,越来越离谱;在第一场里就讲过个这样的事故现场。另外,由于古印度宗教发达,人们对教义的追求又很较真儿,所以僧侣都相信教义是越辩越明的。于是无论在僧团内部,还是和异教信徒,大家对辩论都非常热衷。然后辩论输掉的一方呢,按当时的传统,要被割掉舌头。所以在这一系列的时代风气下,历经枪林弹雨的梵文发展出强大精密的逻辑和语法系统。我在第一场说阿难是“人肉硬盘”并不算个例,那会儿的修行者差不多都是,区别只在于内存的大小,随便一张口便是几万颂简直太小儿科了。但其实这样一来就使得现场进一步失控,后来大家一看实在不行,于是终于迎来了佛经的第一次集结。
在佛教史上,佛经有过4次大规模集结。做法基本都采取民主集中制,即德高望重的僧侣聚到一起,然后大家一同背诵各自传承的经典,背出来的经文要是一致,就把它写下来;如果不一致,当场进行辩论,直到得出一个大家公允认可的结论。毫无疑问,这个制度的设计者力求佛经保真保先,可惜事与愿违,几乎每次佛经集结都引发教团的分裂,产生不同部派。原因很简单,对于不同的经文,大家各执己见,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干脆拆伙另立山头。所以我一直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佛门也不例外。每到此时我就在想,要是那个年代就有录音机、录像机的话,也许就没有后来这些事儿了吧?
第六场:靠谱的真不多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听完佛陀前四场宣说的道理后,须菩提有点儿担心了,就问佛:“全世界尊敬的人呐!有的众生要是听了您刚才这番话,果断淡定不了,您觉得他们还能信么?”如果抛开宣教深意,单从佛教史的事实来说,须菩提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和我们所想象的不同,在佛陀时代,佛教思想的处境很尴尬。说好听点儿是“小众非主流”,难听点儿就是“歪理邪说”。当时印度社会中,“正信”是印度教,而佛教则是以革命者的姿态出现。现代社会学祖师爷之一的马克思·韦伯在其著作《印度的宗教》中就有这样一段:“……在婆罗门阶层看来,它们(佛教和耆那教)不止是非古典的,而且还是最邪恶的、最该被拒斥的异端,因而饱受婆罗门的攻击、诅咒与憎恨。用婆罗门阶层的话说:碰到一只老虎也比碰到这些异端者要好,因为老虎只伤人骨肉,而异端者则毁人灵魂。”所以佛陀早期的传法经历也并不像经典里记述的那般势如破竹、高屋建瓴。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对于须菩提的担忧,佛陀回答:“不要这么说!应该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嘛!如来灭后,就算再过五百年,也一定会有人对我这番话一听就懂,一听就信,知道这是大实话,没有忽悠群众。要晓得这位兄弟不是在一劫、二劫、三劫、四劫或五劫种下善根,而是早在无量千万劫前就种下各种善根。”历代高僧大德对《金刚经》的评价总体来说都还算是很推崇的,也认为这部经典义理深幽,一般人听不懂,听懂了也不会信,它是为上等根器的人准备的。而这样的人百中无一,千载难逢,比如六祖慧能就算一个。然而尽管慧能本人也很推崇这部经典,但他的一套理论却可以说与《金刚经》南辕北辙,这个咱们放到后面来讲,现在暂且按下不表。
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佛陀继续说到:“所以一听金刚经,登时就能破除一切烦恼障碍,生出最清净纯洁的信念。须菩提!如来全部都晓得、全都看得见。这样的一拨众生,得到的福德是无量无边的,为啥呢?因为这些众生,不再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没有法相、也没有非法相。”
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刚才说的这拨兄弟,要是心里还执着于相——我、人、众生、寿者——不管哪一个吧,就不能得到解脱,没有真正的放下。要是执着于法相,又掉到我、人、众生、寿者的圈圈里去了。什么缘故?如果执着于非法相,一样还是在我、人、众生、寿者的迷宫里折腾。”
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正是因为这个道理,不要执着于法相,不要执着于非法相。如来常说:你们这些和尚,要晓得我说的法就像船一样,是给你们过河用的!是工具,过了河就该扔掉。佛法尚且该扔,更何况其他各种有的没的?”佛法该扔,这个提法不单《金刚经》里有,南传上座部佛教典籍《中部》也这样说:“和尚们!我为了让你们觉悟解脱,而不心生执着,所以把教法比喻为船。和尚们!你们从这个比喻中也应该明白过了河就该把船扔掉,更何况船桨缆绳船帆布?”(诸比丘!如是,予为度脱不令执着而说筏喻法。诸比丘!汝等实从筏喻法亦应知应舍离,何况非法耶?见《中部·第二十二蛇喻经》)另外,《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577,玄奘译)、《大方等大集经》(卷28,那连提耶舍等译)、《持世经》(卷1,鸠摩罗什译)、《胜思惟梵天所问经论》(卷4,菩提流支译)等经典里都有类似提法。这个思想到后来被龙树、提婆师徒俩做了详细阐述。佛教本来早就有“二谛”的说法,将佛陀的教谕分为“俗谛”和“真谛”两类(真谛这个常用词就是从这儿来的)。所谓俗谛就是可以用语言知识表达的,是普通人可以用常识理解的;而真谛则无法用世俗间的手段传达,更多地需要依靠“现观”(般若智慧)来获得。所以俗谛并不是真理,真谛才是,所有人修行追求的终极目标。
既然如此,佛为什么还要讲俗谛呢?龙树说:俗谛是到达真谛的必要途径。所以他才会强调“中道”,既不能因为俗谛不是终极真理就无视它,也不能跳过俗谛直达真谛。而他的弟子提婆又更进了一步说俗谛是“假有”,真谛才是“真有”。因为真谛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只好通过俗谛这个中介。等到达真谛的时候,就应该把中介扔掉,而不能因此就把假有当真有。好比我们找中介公司买房,当房子已经买了就安安心心地住下,而不该对中介公司还有所执着。所以简单说,他认为凡是语言文字能表达的都是假的,别说佛经,就算是佛陀讲法现场录的DVD都是假的,开直播也不好使。反之,则是真的——这简直和“道可道,非常道”是一个锅里烙出来的。佛教传入中国后,提婆的这个理论又被几代革命僧继续完善;到了慧能的禅宗时代,终于发展为“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而这对当时的佛教界来说,已经是一场三观稀碎、人设崩塌的重大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