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袁子西

距离袁子西发现自己喜欢女人,刚好二十年整。二十年前,她才十四岁。十四岁的时候不敢确认自己的性取向,因为太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爱,弄错;三十四岁了,谈过几段恋爱,她更加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女人了。

袁子西生活作息极其规律。每晚入睡前见到最后一眼的一定是手机,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一定是她现在的女朋友,老徐。老徐睡得迷迷糊糊,凑过来索一个早安吻,被袁子西果断地一巴掌拍走,嫌没刷牙。遥想当年热恋时分,袁子西会特意偷偷早起洗脸刷牙抹得花枝招展后,折回床上挪到老徐的臂弯里,轻轻给老徐拱醒,热热闹闹地恩爱一翻。老徐那时候也不像现在,睡成死猪样,当年也是借口上厕所捯饬立整再回来趴着装睡的主儿。

年纪大了,那些个小把戏,不爱使了。

袁子西和老徐俩人赖床到迟到边缘,挣扎着起来。洗漱、找衣服、穿衣服、准备早操、吃早餐,没有一步是清醒着完成的。也难怪,老徐是医生,在产科,年纪小资历浅,出诊时间长不说,还要开各种会写各种报告,观摩人家老大夫出诊,下班回家得研究新发表的论文报告以免落伍,累;袁子西和两个朋友合开一家小破公司,卖衣服的,每天看料子挑样子联系接货人,从生产到销售一条龙她们闺蜜仨包圆,更累。

安心看一场没有电话打扰的电影是难上加难,烛光晚餐浪漫得两个人哈欠连天,一想到做爱耗时费力干脆省了,直接搂着睡觉。

这样的生活无聊透顶,只好用装不下几件东西的名牌包和挡不住细纹的贵妇化妆品解解闷。假装有点追求,不至于无聊死。

嘿,他妈的和谁过日子都一样,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袁子西想。

她上一次这样想啊,是二十年前遇到二陈的时候。

初二,八年级。二陈转到袁子西班。报道那天二陈穿了一件色彩饱和度级高的绿色帽衫,站在讲台前尖声细气地自我介绍。二陈生得白净瘦小,眼神笃定笑容腼腆,一头软乎乎的细碎短发,比男孩儿多了一点柔弱娇美,比女孩儿多了一点率性直爽。满满的少年气质。她的座位换来换去,终于安顿于袁子西旁边。

二陈的开场白是:“不许摸我的头发。”

直到今天袁子西也想不通二陈为什么不让别人摸她的头发。可能单纯的怕弄乱发型,也可能经历过什么留下了心理阴影。不过十四岁的袁子西血气方刚,神经大条,喜欢横冲直撞。她猛地伸手进攻,后来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摸二陈头发的人。其他人,哪怕二陈女朋友都不可以。这点是袁子西引以为傲的。

摸了她脑袋,二陈象征性地生了一节课气。下课袁子西的班花小闺蜜找她手拉手上厕所,二陈眼神清澈又天真,问:“你和康涵关系特别好吗?”

“还凑合吧。”袁子西不喜欢被人问起康涵。她不喜欢活在那个漂亮朋友的阴影之中。尤其是,她看不惯康涵“耍手段”。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啊?”

后来的后来,康涵被二陈成功追到手。到底是青春恋歌,二陈每天早上为康涵买早点,放学背着双份书包假装顺路,特殊时期脱下外套盖住康涵裤子的血迹,再煲一煲电话粥,就这样搞定了。三个人混在一起,袁子西乐此不疲地掺假透露着康涵的信息,二陈乐此不疲地伺候着康涵,康涵乐此不疲地…享受。

享受着两个人的好意。另外那一个,也是袁子西同班同学,男生。几个月后,二陈发现以后,暴跳如雷。

二陈只敢和袁子西诉苦,袁子西心疼二陈。二陈就是一“不正常”的人,可袁子西脑袋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只要是二陈做的,那就是对的。她说,没关系,你还有我。

二陈说,我知道。

袁子西陪伴着二陈最难熬的时光。从初中到高中。二陈伤口愈合了,又试着去爱了,身边多了一姑娘,没主动告诉袁子西。那天袁子西买了两个好看的本子,欢天喜地到二陈班找她,二陈拉着姑娘的手,笑中带媚,说:“东西就放这儿吧。”

袁子西的心脏突然大幅度蹦了一下。

她难过得像一整只鸡蛋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却甚至不敢问一问,她在二陈心里什么位置。她暗示过二陈,可聪明伶俐的二陈一聊到这儿就犯糊涂。

袁子西长叹一口气:“你说我怎么就没遇到一个很重要的人呢。”她想问的是,怎么就没遇到很重视自己的人呢,怎么你二陈不重视我呢。女孩子家,话到嘴边总要拐三拐。

二陈想了想,说,大概还没遇到吧。

袁子西心凉了半截,那半截,留着继续对二陈好。没过多久二陈再次分手。袁子西正窃喜可以和二陈多相处一阵子了,二陈难过一阵子又跑去恋爱。

袁子西像那个农夫,天寒地冻,自己尚且不暖和,还要逞强把冻僵的小蛇捂在胸口。小蛇暖过来跑掉了,她等它又冻僵,接着捂,再冻僵,她再捂。循环往复。

可惜袁子西看不清自己。她嘲笑二陈追女孩太累,要送饭要拎包要代写作业要哄人家开心,可是她没想过,二陈和女朋友吵架来不及吃饭,都是她袁子西打来饭用外套包起来保温;二陈上课犯困,都是她袁子西抄两份笔记倒追着二陈把内容讲明白;二陈心情不好,都是她袁子西使出浑身解数开导二陈逗二陈开心;二陈和女朋友公然腻歪被排挤,都是她袁子西替二陈解释来解释去…可是她袁子西只看到二陈追女生累,看不到自己守着二陈更累。

袁子西幻想着万一有一天…

袁子西等这一天等得手提电脑推广了,等得QQ申请不来五位数了,等得身边的人恋爱了,等得流行病研究出解药了…

等得都麻木了。

等得袁子西砸吧砸吧嘴,回味不出来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习惯了。

二陈发消息说,好久没出门了,咱们聚一下吧。

袁子西一身伤出现在二陈面前。袁子西解释道:“我和女朋友被我妈发现了,我顺水推舟出柜了,她打的。”

二陈说:“你说你不选择这条路,和一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谈恋爱,结婚生子,多好。”

袁子西笑笑:“我也纳闷啊,可能是你传染了吧。”

没得到二陈,却染上了二陈的习性。

二陈看着四周没人,轻轻吻上了袁子西的面颊。一头被药水破坏了的黄毛枯草一般刮着袁子西的脸。袁子西笑着回应说:“二陈,这发型挺适合你的。”

二陈说:“我要结婚了。”

二陈不在的日子里,袁子西也强迫自己试过男孩子,无感。后来几经周折,遇到老徐。一开始她俩异地,每个月的生活费都用在火车票和旅店上,没什么富余的钱吃好穿好,到了节日还奢望点小浪漫。老徐摸黑在校园里摘了一夜的野花,袁子西买了红色的小纸片叠了一床的纸玫瑰,两个人对着笑了一宿;后来搬到一起,老徐拉着她坐公交车横穿整个城市,买来最便宜的贴纸装饰租来的老房子。老徐会一边噎着馒头一边挑出老干妈的肉粒,袁子西夹起肉粒反手塞到老徐嘴里。

老徐春节假期短,袁子西干脆不回老家陪她。袁子西妈妈好奇女儿到底忙成什么样子,带着老头子偷袭杀过来,却精准地看到不该看到的。袁妈抄起屋子里的小炕扫帚劈头盖脸打过去,老徐护着袁子西,鸡飞狗跳地躲。打得没力气了,三个人围坐着哭,袁爹哄也不是劝也不是,像老农民一样蹲在门槛抽烟。

袁妈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偏偏是我女儿不正常!”,袁爹说:“孩子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吧?要不找个大夫瞧瞧。”。袁子西也答不上来,她没觉得自己哪里有毛病。

那时候老徐在医院实习,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分。袁子西去见她,十次有九次是忙到没空招待人,剩下一次是在桌子前趴着打盹。老徐眯缝着眼睛勉强看看袁子西,抱一抱,蹭一蹭,又睡过去。这样依然犟说自己不累。袁子西捋着昏睡的老徐的头发,软软的,又稀薄,渗透出体温,像摸一只兔子或者猫。后来老徐不准袁子西到医院找她。

老徐说,你来干什么,能替我出诊啊?

老徐说,我得让咱俩美满的小日子有物质保障。

老徐说,你去形婚吧,让咱爸妈放心一点。咱妈下手太狠了。

老徐说,我有信心对你永远不变心。

老徐说,从此以后你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打理。

老徐说,我最怕叫床了。每天晚上值班在医院听那些女人哼唧,和叫床一个动静。

老徐说,我一看到你,就莫名其妙地开心。

老徐说,老婆,亲一个。

袁子西一巴掌拍过去,滚,没刷牙不许亲我。

14岁的时候,袁子西把“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钟意你。”这句话奉为圭臬。试图用这句话打败鄙视同性恋的人,因为她喜欢的人是同性恋。

34岁的时候,她某天偶然和老徐重温这部老电影,放到一半老徐睡着了。她搂着老徐的腰,觉得电影再跌宕起伏不如眼前这个死鬼。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如她的老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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