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另一个样子

是真真正正的夏天。被耀耀的光拥抱得很暖和。叶缝中,细细碎碎的光,直接而且体贴在白红瓷砖上舞动,动作轻和,唇语亲切。

毕业了。她很想逃离,以为这片土地着实沉甸了些,每一天就好似有莫大的透明手掌严实地捂着,一花一草一木一个天气,都是精细安排,一点也没有随天命的样子。偏偏,小小年岁,骨头像被碾碎磨做粉尘一般,灵魂四处游走,比空气轻一些,比水柔一些,要如抓砂样,从手指细缝里突破安排,漏出去。

林宋曾在天台带她认真抽烟,所谓认真,就是风吹有声,树叶摩挲有声,呼气吸气有声,剩下的是阴阴暗暗的黑色,和白色诡异的雾。

林希的东西没有多少,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就把三年积淀得曾带来温润的家,毁灭。林希想,在漫漫人生路上,会在另一个或破败或华丽的角落找到另一种方式的温润,就算它也许诡异如白色的烟圈,在致命难失的空气里被迫消融,但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

林宋不一样,不会被替代。

她心心念念满满当当全是林宋。要和林宋一个城市,哪怕离家千里,与生父僵着关系;要为了林宋的追求而追求,尽管她从来没有音乐天赋,凭着打小就拼命练着钢琴的基础,也要和林宋一样梦幻舞台;要缠着林宋,就如这缓缓而过的十八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要深刻感受到他还在。

可,他们之间是有天大鸿沟的。

生活如戏,晚间八点黄金档的家庭肥皂剧又岂非完完全全是人空想,她想到钢琴老师教训的,音从心生,艺术来自生活。那些狗血淋头的情节,恐怕和现实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吧。

1.

“北城校区全都是尖冒冒的神童”,这句话传了许多年,也传遍大大小小的街头小巷。言过其实,但也是有一半一半的,历年来,单单是重点一批次的升学率就抵得过东城西城南城中都省外语潦潦草草加起来五六所高考升学总率稳妥得多,这是很吓人的数据。

更吓人的是林希。

人难一心二用,可林希偏偏生的与常人不同,相貌平平,丢在人群就是找不到的主,却可以一心三用。从小学习钢琴和国画,一手钢琴起指洒脱,高符劲到,结至令人流连,一手国画,专注画菊,一黄菊可卖到五位数。另外,中考一百二十满分的语文,她拿了一百一十五,据说扣掉的五分还是因为阅读题的选择双项忘记了涂卡。政史地的成绩也是高得令人恐惧,三门所扣掉的分数不超过十分。林希进北城了,可报名当天,却没有她的踪影。

林希想,也好,那就和林宋一个学校吧。林宋是考不上北城的。

2.

那是南方平淡的冬季,没有雪,阴沉沉的天是常见,沥青路也是干瘪着咧着微小细口,任由不轻不重的北风咧咧地掠过。

“林宋,林宋,你好没好,快迟到啦!”戴毛茸茸耳护的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合手呼了口气,脸便红彤彤两片了。

名叫林宋的孩子就从大院急匆匆走出来,个子比女孩高一些,戴红彤彤的红领巾,背着深蓝肩带的书包,一拍女孩的肩,口里还塞着没咽下的包子,说:“你再喊,我就不帮你妈送你上学了,让你一人去,被人贩子卖咯。”

林宋奶奶住一楼,听到自家孩子这样说,哄了一句:“蠢小子诶,你就知足吧,人林希长得这灵巧劲,长大终了,看是谁缠着。”

林宋瞥了自家屋子一眼,“切,我才不稀罕她。”转眼一溜跑了。林希见他跑了,也跟着跑了。

刚出巷口,是有红绿灯的,林宋小孩皮,小腿儿跑起来快,一眨眼的功夫就窜到了马路对面。林希看着他故意做的得意鬼脸,一时气不过,跺脚莽撞地冲了过去。

是,冲了过去。

一辆干干净净的白色本田,可能昨夜才洗过,也这样莽撞地冲过来,一切快的让人不敢出气,直到沥青路上出现一摊黑紫,才有路人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孩子。

事故现场就跟古代的行刑后差不多,还是五马分尸凌迟处死的那种,接受心理治疗的林宋是这样说的,嘴角是自嘲式的笑意。

因为他记得,那张还有点妖冶沾满血的脸,那双定睛一看明媚的眸子,她轻轻开口,觉得很疼,还是无声扒拉出一句“林宋哥哥”,林宋是懂得。

那可是,这可是林希在世最后一句话呢。

“你死的时候没有喊妈妈,喊爸爸,喊的我呢。”林宋这样跟活着的林希讲。

只是因为还太小,眼前只有让你带我上学的心愿,所以才会喊你的名字,才不是因为怪你,才不是。

3.

林宋很长一段时间得了癔症,伴随着失语。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以如此鲜血淋漓的残忍方式离去,是一种很悲戚的劫难。

没有人知道详情是怎样的,只是小孩子,路人怎会一开始就投入太多的警觉。后来,另一个林希来临,林宋好转,持久的伤痛被那可怜的母亲牢牢铭记,神经衰弱,时时半夜冲进女儿的房间,狠狠抱紧那小人儿,怕重要的东西再次轻易失去。

而,林宋呢?

而,这个代替林希的本被爸妈遗忘的孩子呢?

他们的伤痛就经常被忽略不计了。

夏天的夜里,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呱呱”叫着,死谭深渊的水色,颇是匀称地填饱夜的肚子。林希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十二分。

林宋给自己发了生日快乐。

可今天不是自己的生日呢。很多事,并不能因为小而被忽略价值和意义。小时候,她看见自己和林希这张一模一样的脸,问妈妈,林希是不是自己的妹妹呢,妈妈温和糯软的性子竟暴躁起来,厉声严词划清界限。之后,明明是亲伯,也或多或少减少来往,这些,她都是懂得。

乡下夏夜透彻简了的满天繁星,稻谷味,河溪味,泥土味,她时常觉得踏实,但爷爷奶奶给她们两准备立夏习俗礼时,总有失偏颇,奶奶常说:“林希娇贵些,送些衣裳吧,林湾朴素,吃些糖果就要开心好久,懂事些呢”是吗?所以她便没有那些美丽精致衣裳,只有廉价满是香精色素冲兑凝固的糖果。

“你们家湾湾真是越长越有她妈妈样啊”隔壁王婶这样说。

李婶见有话说,就插进来一脚,“跟她爸爸也是照版打眼,看这塌鼻梁小荷包嘴”

乡人诚朴,没有什么坏心眼,闲来没事总爱唠个闲话,林湾总是从话里听出一些故事来,就会冒出大胆的想法,自己不是爸妈亲生,她爸爸明明是高鼻梁,只有伯伯也就是林希的爸爸才是塌鼻梁呢。

她跑去问爷爷,爷爷说都是一家人,模样总要有几分像的。可,明明,一个天,一个地,一个明月,一个沟渠。

这些说起来也是有几分怨气的。

再来想想,第一眼看见林宋吧。小脑袋,小胳膊还没有她强壮,眼睛里却好像藏了葡萄味的糖,在阳光下被晒化表层,甜腻鲜香的味道泛滥在齿尖。白嫩的皮肤像饱满的大米,要妈妈炒两个小菜,拌着吃就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

他当时踢足球,五岁,林湾比他大两岁。林宋和林希玩的很愉快,不爱搭理她。连她给糖也是不屑要,一边牵着林希的小手,另一边抱着足球,跑了。

林湾便把给他的那颗葡萄味糖果,风和日丽,大好时光,埋在庭院门口的一颗树下。眼泪吧啦吧啦的掉,一个人把剩下所有糖果嚼了,塞满整张嘴,甜橙味,西瓜味,菠萝味,草莓味等等她也数不清的味道,混乱在一起,觉得是比药还苦的东西。

林宋,你知不知道,被拒绝有多让人觉得辛苦。林湾也只是很小,很敏感,用力保护着自己贫穷的尊严,想和你这个骄傲的人成为朋友。

一开始是打算,不求同等,只愿共行。

4.

伯伯没有穿每次回老家都要穿的黑色得体西装,没有提大包小包的礼品,蓄着胡子,不似从前见到的干净脸庞,布满血丝的眼睛,透露出没有怎么休息的疲倦。

林希出车祸了,恩,她听说了。

伯伯抱了抱林湾,又很快的放开,和林湾的父亲在屋子里锁了门聊了很久。妈妈偷偷擦掉眼泪,还是被林湾看到。

一场劫难的开始,你只能全心接受,封锁,不要牵扯其他人进来,留着当事人慢慢消化,尽管痛苦,也是小范围可以忍受,一旦,非要让无辜的人掺和,那会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劫难,无穷无尽,满是怨恨。

林宋说:“我当时一看见你的脸,知道你没事了,病就好了,心里便想一定要保护你一辈子毫发无伤,一定要。”

林宋又说:“我每天跟在你和阿姨的后面,守着你上学,看着你回家,每次你过马路,就感觉很紧张,生怕……”

林宋还说:“其实,慢慢的我也知道你不是林希,也慢慢想起小时候见过你,林希的堂姐,那时候就很讨厌你,你和林希一样的脸,却没有她机灵可爱。”

林宋也说:“我骗自己,你就是林希,可明明两个人,根本不像嘛,哈哈”

很多人这样说过。

那林湾再见到林宋呢?小孩蹲在单元楼楼下,两眼无神,空乏没有光芒,就像死去了,像暴雨来临前,谷场的空荡。

直到林湾走近,小孩瑟瑟发抖,好似第一次发声,嘤嘤吞吞喊:“林…希…”突然活过来,一场倾盘雨水“呱啦啦”炸起来。

她亲伯母,听了动静,跌跌撞撞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死死抱住林湾,整个人跪下来,杂乱发丝挡住她的眼,还是可以看见血红的眼角,下眼睑肿得不行,是不停不停哭着的痕迹。这个明亮的女人,竟苍老了好多好多,也矮小了好多好多。

可,对于林湾来说,那是一个离开家的黄昏,恍恍惚惚,也是跌跌撞撞,心里闷闷的,她没有依靠,或许有的,只是依靠抛弃了她,然后,竟不少人要她的救赎。

5.

她是林希的亲姐姐。

等伯母终于安稳睡下,林湾不过十一岁,觉得不安,吵着要回自己家时,伯伯却不肯。林湾大哭起来,她不曾如此任性过,她一贯是听话懂事的。

伯伯忍不住,大吼:“你是我亲女儿,这是你家,你回哪去?”

林湾一愣,窗外是一片瑰丽红霞,火烧云,预示晴朗明艳的好天气。

原来,是命。

因为自家兄长无法生育,弟弟念及当年家庭情况不好哥哥退学让自己上了大学的恩情,在小女儿出生后,就把两岁的大女儿送给哥哥抚养,好让哥哥不至于晚年孤独。

而如今,妻子受不起失去爱女的悲痛,食不下咽,寐不成眠,没有办法,只好把大女儿接回来。

却不能想到吧,妻子神经衰弱严重,望着这张熟悉的脸,竟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林湾,整日整日都是“希希,希希”地叫,让人如何不恼?

林湾是林湾,当七年过去,所以人都把她当做林希的时候,她还要每天睡觉之前,喊一遍自己的名字。

她常常站在林希死去的那个巷口,觉得讥讽,这些把她生养的人,几时为她想过?她的亲母把她错当林希,林宋自欺欺人把她当林希,她的养父养母也跑到沿海去一心逃避,爷爷奶奶也只是说:“一家人,一家人”,把她丢掉把她捡回来的父亲是常常不敢看她的眼睛,等妈妈好些,也是费尽心思要自己去读寄宿学校。

而自己拥有什么?

努力练琴,因为林宋琴弹得很好,想要成为一流钢琴家,那自己也陪着他去,努力学画,因为妈妈是国画大家,她说:“你身上一定有妈妈的天赋”,努力考试,因为养父母在的那座城市,有全国最好的文科类大学。

林湾不曾亏欠过谁,她都是全心全意地想方设法地讨好。明明这些乖巧,聪慧,懂事,都是她林湾的,凭什么冠上林希的名字?

5.

林希不见了,不,准确说是林湾。

在大家铺天盖地找寻她的时候,某一天,黄昏,满天红霞,造物主绘出的绮丽的油画,采用的主打色调是粉紫色,底色是鲜红的血色,渲染时,画笔轻轻扫过画幕,填的是一席海水的蓝。

林希妈妈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林希的死亡证明,林湾的准生证,还有林湾与亲生父母的周月照。

一切浮上台面,历历在目。

林希妈妈住院了,林希还是没有被找到。

林宋知道这些都是林湾干的,从林希爸爸让林希到离家很远的省外语高中读寄宿时,就知道,她不是一个多有情的人,也许有过渴望,对林宋,对父母,可,太深刻的骨子里的痛,不是包起皮肉就可以治愈的。

他对她不曾公平。

在某天夜里,很冷,所以天台上没有其他人。风呼呼吹打,他可以记得风吹树叶声,她的哭泣声,不可以记得,她说:“林宋,我喜欢你,我林湾,很喜欢林宋”

还有她平静得如同七年缓缓流走岁月的语气,“林宋,世界上我最可怜,可怜得我想杀了你,杀了我爸妈,如果你们要恨,也是恨林希,林湾,你们爱都不屑于,别说恨了。”

还有她带着哭腔,却强装镇定,不用猜也知道泪流满面,双目满溢绝望,道:“可林湾也是爸妈的女儿,林湾很喜欢林宋,所以都要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觉得很累”

林宋当时一愣,也说了不少话,最后很长一段时间沉默,两个人默默舔舐伤口,抽着烟,望着这无边无垠的黑色草原。

出生手腕带上标注,林湾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五点四十五出生的,可惜,没有人记得。

她出生的时候,下了薄薄一层雪,南方冬天不多的雪天之一,也没有人记得。

林希是八月十四日凌晨两点十二降临的,一个下雨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早晨九点二十四分宣布死亡的。

两天后,林希妈妈在早晨的四点五十二分逝去。

再过两个小时,东城区的护城河上漂浮一具尸体,后被证实,是林湾,自杀。

又过了一个月,全国最好的文科大学给林湾发了录取通知书,当然,上面的名字是林希。

再过了很久……

林宋知道了很多,例如林湾告白的那天,是林希死去的日子,第二天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如果自己当时没有说那些她比不上林希的话,也许,她会一直是林希。林希妈妈死的凌晨,林湾去看她,两个人大吵一架……

可他一生难以理解的是,林湾只是要一点在意,她以为林宋会抱抱她,可没有,他只是很无情自私的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承担林希的角色,他永远不会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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