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径三拜扣，歃血轻点眸。”
街口有稚童唱着歌谣玩乐。春风和煦艳阳天众人喜笑颜开，街市上显得生机勃勃。
街道墙边屋檐下狭窄的阴影里，一个暗红短衫的少年跌跌撞撞的向前跑。跑过川流不息的人潮，跑过菜市口行刑的铡刀。他绑在两端的发髻散开了一个，发丝被汗水黏在脸上映衬着他惊慌的神色更显疯狂。
街景不断略过，最后定格在阴暗潮湿的狭窄雨巷。青石板上沾染了锈色，似乎每走一步都能闻到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那红色的人影总算停下了脚步，他抹了把脸，是城中常家二少爷常得。
常得从王府里跑出来的时候赤着脚，一路胆战心惊到了这里才觉得脚底生疼。他刚按传闻完成三拜之礼想要站直身体，左手刚扶上巨石堆砌起的墙壁，忽然有什么迅速划过掌心，疼痛让他立刻收回了手。
“什么……”
鲜红的血滴滴嗒嗒的覆盖在锈色的石阶。 常得抬起左手，一道深深的血痕从掌心横穿而过。
常得惊恐的向后撤了半步。
“呵呵……”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声从雨巷尽头传来。
“谁……？”
“哈…”那笑意更浓，复听到高低混杂古怪难辨的声音到：“你来雨巷又跪又拜，又以血结怨。我自然是你巴望见到的…”
那怪声顿了顿，雨巷在顷刻间静谧无声。常得忐忑难安，轻轻试探着说：“你…您是传说中雨巷里的…神仙吗？”
那声音忽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没错，没错…我是神，无所不能的神！”
狭长的雨巷回荡着古怪的狞笑声，常得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他紧张的环顾四周，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不可预料的黑暗袭来。突然一声嘶鸣，一只巨大的乌鸦直扑而来。常得来不及躲避认命的闭上了眼睛，鸟爪嵌入后背那撕扯的疼痛令他回过神，下一秒他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呜…”常得不敢爬起身，垂着头从散落的发丝间看见到寡白的粗麻衣摆。
神仙…也会穿如此寒酸的衣服吗？也许是刚刚那一下摔到了脑袋，常得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分了神，连带着背上的疼痛也钝了几分。
“哼…”那古怪的声音离得更近了，常得费力的抬起头，却只逆着月光望到一把玉骨玲珑伞，每一条伞骨的尽头都垂着一束红璎珞。常得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日家门前纤尘不染的雪白小轿，轿子的八角也一样坠着精美的纹饰，恍惚间又身回昨日。他好像又站在了常家大门前，身边是那只耳朵尖磨平了的石福狗。
精致的白轿子，沉甸甸的妆奁，还有……
“哎，维二，维二。”他在凑热闹的下人里拽着一人的衣袖：“那个大瓷坛里面装的是什么？”常得眨巴着睫毛浓密的圆溜溜黑漆漆的眼，毕竟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开心起来总难掩稚气。可奇怪的是一向照顾他起居颇为熟识的维二见他这么问像见了鬼一样，避开常得的困惑的目光沉默的逃开了。
“于娘，维二她怎么了？”
“这……我不知道，不知道…”
常得身边众人皆如躲避瘟疫般四散逃开，这诡异的气氛带来不详的预感，常得有些目眩，那日天上化不开的阴云笼罩了此后天地。
“常公子。”古怪的人声将常得从回忆中拉扯回来，他依旧跪伏在那粗衣白衫之前。伞被撤开的瞬间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猛的跳出来。
“啊…”常得努力躲闪，背上的伤令他显得笨拙又无助。
“啊哈哈哈哈哈…”那厮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古怪揉杂的人声渐渐变成一个少年的嗓音，听起来也不过只与常得相同年纪。那人撑着伞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常得直笑的直不起腰，末了甚至用手指擦了擦眼角，这才渐渐抬起一张消瘦的脸。伞下的少年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瘦的有些脱相，只有一双眼瞳亮的堪比天上的月光，以及左眼下一颗苦命的痣。
常得看看身边滚落的人头，又看看那消瘦少年不合身材的粗衣白衫，不免心头暗暗生疑：“神？这个样子的神也太…”但转念一想无论对方是哪路神仙，也只有他能给自己一些希望。常德端正了姿势，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神仙大人，神仙大人…求求你救救常得。”
那少年本垂着腿坐在神龛上，也许是听常得这么称呼心里高兴，他跳下神龛一步步走近常得。
“救你？你不是好好的吗，你想本神怎么救你？”他干脆蹲在常得面前，垂的最低的红璎珞几乎触碰到常得的鼻尖。浓重的血腥臭气冲进鼻腔，常得无法分辨那味道的出处。
“常得…我如今成了常家的长生蛊…”常得说着不由淌下泪来，泪水把沾满血污的手染的更难看了几分。“以不生换不死，以一魂养一魂……常家百年繁盛，荣华不败靠的就是这长生蛊。家姐常鸯嫁与燕王，常得被封坛中为长生蛊，待到三月初九我的骨肉将化尽成酒供主家饮用…”
世人多是贪生怕死，不论出身，不论贵贱。
撑着伞的少年轻轻拧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嘴里念叨着长生蛊三个字，渐渐在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意。
“听起来那酒该是难得佳酿。”他明亮的眼睛像月光一样冰冷，左眼下的痣更添一抹妖邪之气。常得在心中断定他绝不可能是名载正策的神仙，倒像是什么鬼怪精魅。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有些不悦的站起来，靠在神龛上显出惫懒的姿态。“你常家公子身体里也有着上古天神的血，自然看不起我这邪门外道的鬼神。”他又一次坐回原来的位置，“你们常家能在人间福禄百年而不衰靠的不过是长生蛊这样不入流的人祭，你殉死也算遵了祖制。道法自然，天上人间正道没有干涉的道理。”他笑了笑，继续说：“你能求得也只有我了，否则也不会来这雨巷”
“你也不用猜疑我的身份，我是冥界的三殿下莲渊。救你性命对我来说不过小事一桩，只是我也不能白白帮你。”
常得直起身子，他对牺牲已经有所觉悟，只是已经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能拿来牺牲的东西了。
“你那身子泡在坛子里这么久怕是捞出来也可见骨了……不如我给你一副新皮囊，让你大可在人世苟活百年，也从此逃脱常家的束缚至此自由自在。”那叫做莲渊的少年晃着腿如是说。“代价呢……就是你常得的名字。从此关于常得这个名字的一切都会成为你的禁忌，一旦吐漏你不但会死，连魂魄也会尽散。”
常得不明白这名字有什么价值，可对于活下去的欲望这些代价常得是付得起的。
“谢……谢神仙大人。”常得又磕了几个头。只见莲渊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喉上划了一个不大的口子，“咳咳…”血从他喉上的伤口和口中汩汩而出，眼前骇人的一幕让常得瞪大了眼睛。莲渊一手压着喉上的伤。声音嘶哑细微：“我这是帮你…活的久一些。咳咳…”他擦了一把嘴角，染血的手指点在常得眉心一路划到鼻子、嘴唇、下巴，直按在与他喉间伤口相同的位置，口中念念有词。
“不…”来不及躲闪，莲渊尖锐的指甲已经刺进了咽喉，常得只觉得痛苦难忍一时天旋地转。再醒来天光已亮，四周除了他空无一人，昨日一切仿佛大梦一场。身上的伤细数痊愈，可常得就是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雨巷高高的石墙阻挡了大半的阳光，这里似乎永远是阴郁昏暗。大概是昨夜下了雨，神龛前地面低洼的地方有些浅浅的积水。常得醒来觉得口渴难耐，急急爬过去捧起水饮下。可他忽然顿住了动作，他看到了水里自己的倒影。
那荡漾着水光映着天色倒映出一个人影——俩颊瘦削凹陷，除了那双眼睛，这身体分明是昨日的莲渊！
“……”常得他张了张嘴想大叫出来，却只从喉间挤出蚊蝇般的嗡嗡声。头顶的太阳越发刺眼明亮，常得在神龛前呆坐了良久，而后向着狭缝间的太阳伸出手，指尖传来久违的温暖触感，是活着。
他活着，他又一次活在了人世间。只是从此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无声无息。
他成了活在人间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