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说到,成都王司马颖在邺城遥控朝政,胡作非为,东海王司马越趁机挟持晋惠帝司马衷出师讨伐,结果在荡阴被击败,逃回东海国。之后,司马颖密谋消灭盘踞在幽州的“小剥皮”王浚,促使王浚投入司马越的阵营,并联合鲜卑人大举南下,攻占邺城,战败的司马颖裹挟司马衷逃往京城。
司马颖是成都王,封国在巴蜀一带。他为什么不逃回封国,反而奔往京城呢?
自从列王内战愈演愈烈,氐族人就开始在巴蜀地区扩张势力,司马颖知道封国内部血流成河,但是忙着争夺皇位的他无暇顾及,等到他被王浚击败,氐族人的旗帜早就遍布巴蜀,他已经成了有家不能回的“浪子”。
荡阴兵败之后,司马越率领一部分兵力逃回东海国,另外一部分兵力追随陈眕逃到了京城。与此同时,司马颙派来支援司马颖的救兵,也在“食人魔”张方的率领下来到了京城附近,虽然来晚了,没有赶上荡阴之战,但毕竟是来了。
陈眕并不欢迎张方的到来,率军出城激战,彼此僵持不下,皇太子司马覃不甘心被陈眕把持,趁夜发动突袭,赶走陈眕,放张方进城。结果,张方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了司马覃的太子之位。
这就是司马颖逃奔京城的背景。也就是说,自己的封国是回不去了,他来到京城是实在没有办法,指望盟友张方能给他提供庇护。
司马颙的地盘在关中和雍州,大致来说,就是现在的陕西以及西北局部地区;京城洛阳在河南,与司马颙的地盘之间隔着并州;并州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山西,被司马颖放虎归山的匈奴人刘渊就盘踞在这里。
因为有限的实力和夹在中间的刘渊,司马颙并不能有效控制中原,所以,当司马颖和王牌司马衷落入张方手中的消息传回之后,欣喜若狂的他急令张方带着他们赶回长安。
自从张方进入京城,他的士兵就在平民区明火执仗地劫掠,大街上到处都是凶暴的士兵和血泪满面平民,只有皇宫比较安全,稍有权势的官员惊恐不安地待在皇宫里,听着宫墙外疾痛惨怛的哀嚎,只能装作充耳不闻。当司马颙的急令传来,皇宫也开始变得不安全了,张方临行前纵兵入宫,把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然后强行挟持司马衷、司马颖以及其他官员一起启程,司马衷不愿意离开,躲在皇宫的一片竹林里不出来,耐心不好的张方没有跟他玩躲猫猫的心情,直接派兵把他拖到车上,毫不理会他的反抗和尖叫。
出发之前,张方一度有火烧京城的念头。一百多年以前,同样是在京城,恶魔董卓干过同样的事。一百多年过去了,董卓的恶行恍若昨日,许多人依然对此保留着恐怖的记忆。经过一个官员小心翼翼的提醒,张方掂量一番,终于放弃了这个愚蠢残忍的念头。
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行程,张方一行在深冬时节回到了长安。
上一次见面是在京城,司马颙得看司马颖的脸色,这一次强弱易势,寄人篱下的司马颖变成了察言观色的人,司马颙每一个不愉快的表情,即使很细微,也足以使他胆战心惊。
十二月二十四日,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一封诏书送到了司马颖的府邸,宣称他无才无德,不堪大用,自即日起,废除他的皇太弟身份。诏书的言辞痛心疾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爱莫能助的口气,但是司马颖仍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其中的侮辱性意味,接过诏书的这一刻,他好像在诏书上看到了司马颙得意的笑脸。随后,又有一封新的诏书下达,不过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司马颙的,内容是扩大司马颙的职权和人事任命权。
几天之后,新年到了,司马颖和司马颙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迎来了新的一年。
与郁郁寡欢的司马颖相比,除夕夜的司马颙的确心情不错,可是,这种欢喜是有限的,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欢喜。帝国的王牌是落到了他手里,可是这张牌的分量有多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东海王司马越的态度。他已经派遣使者奔赴东海国,以皇帝的名义邀请司马越来长安商谈国事,结束内战,共同辅政。
通过这一步棋,司马颙向全国展示了结束内战的诚意,也把司马越逼到了尴尬的境地:如果司马越来长安,那就是自投罗网;如果他不来,拒绝和谈,那就可以给他扣上发动内战的帽子,使他受尽千夫所指。
当时,在司马颙和司马越这两大阵营之间,还有一股势力强大的中间派。如果把这些人的名字列出来,即使做个简单介绍,也得唠唠叨叨几千字,一大堆人名也难免使我们眼花缭乱,所以,这里尽量简化,只需要记住司马虓(xiao)就可以。他是晋武帝司马炎的族弟,也是中间派的代表人物。
司马颙狡猾,司马越更狡猾,对手费尽心机想把他逼上绝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中了对手的七寸。怎么做到的呢?他的态度是这样的:和谈,可以;共同辅政,没问题;但是前提条件是必须把晋惠帝司马衷送回京城,并严惩把司马衷挟持到长安的张方。
司马衷是王牌,张方是头号打手,按照司马越的条件来,司马颙就是找死,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当然,蓄意发动内战的帽子他是摘不掉了。
之后,以司马虓为首的中间派倒向司马越的阵营,与王浚共同推举司马越为盟主,打着迎接晋惠帝回京以及讨伐张方的旗号,率领一大片黑压压的军队攻向长安。
利用握在手里的王牌,司马颙做了最后一次心存侥幸的努力,诏令司马越解散盟军,然而徒劳无功。司马越的箭已经射出来了,怎么可能收得回来呢?
随后的一年多里,司马颙和司马越就像两条发疯的狂犬,在中原以及江淮一带展开惨烈的撕咬,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伏尸千里,骸骨盈野,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会儿工夫就没了,好好的一片庄稼地,一会儿工夫就被踏平了,好好的一个村庄,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一堆废墟,一到夜晚,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鬼火,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人们谈论明天好像是在谈论遥远的未来,谈论明年好像是在谈论下一次转世。
除了司马颙和司马越,在中原一带兴风作浪的还有一股流寇,那就是司马颖的旧部。
司马颖被劫持到长安之后,他的旧部在邺城附近起兵作乱,打着迎立他的旗号在混乱的局势里趁火打劫,如同强盗,后来建立了后赵帝国的羯族人石勒就在这一股流寇当中,只不过这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头目。
随着局势的演变,司马越渐渐占据了优势。为了扭转乾坤,司马颙把沉寂许久的司马颖搬出来,调拨给他一千个士兵,让他回邺城召集旧部,抗击司马越。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使尽浑身解数的司马颖只走到京城就被敌军挡住了去路,他的兵力有限,根本不能跟势力强劲的敌军硬拼,一看对比如此悬殊,就掉头往长安跑。
司马颙这时候害怕了,打算再次启动和谈。
当初下令挟持晋惠帝到长安的是司马颙,但是直接动手的是张方。张方很清楚,一旦达成和解,自己就会被当成替罪羊,所以他极力反对和谈,怂恿司马颙坚持到底。一些官员嫉妒司马颙对他的宠信,趁机打小报告,说他想谋反,司马颙一时失察,就砍了他的脑袋,把人头送到司马越的营地,以示再次启动和谈的诚意。
司马颙手下的战将当中,司马越的盟军最为忌惮的就是凶残的张方,如今一看张方死了,大家欢呼雀跃,更是卯足了劲头杀向长安。不久,盟军攻破潼关,由王浚派遣的以鲜卑骑兵为主力的前锋杀进长安,在城里烧杀抢掠,残杀两万多人。
司马颙扔下司马衷,仓皇逃入深山老林,司马颖则借机摆脱他的控制,带着两个儿子匆忙离开长安,奔往东方的邺城,打算投奔旧部。很不幸,他没有走多远,就被司马虓的手下抓获了。(司马虓就是前面说过的中间派的代表人物,也是司马颖的族叔)
司马虓是个学士型的藩王,颇有仁慈之心,他不忍心加害司马颖父子,只是把他们囚禁起来,加以妥善看护。
回想起那段为了争权夺利而惶惶不可终日,时时刻刻害怕被人算计利用的岁月,身陷囹圄的司马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是远离了权力纷争的他反而享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有时候,他会想起少年时代所学的经书里圣人的教诲:“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在离而立之年还有两年的时候,落到了人生的谷底。
对于失去的权力和世俗意义上最为重要的荣华富贵,他并没有太多的惋惜,对自己的前途也不太放在心上,而是开始在狱中思索帝国未来的命运,可悲的是,当年在权力游戏的赌桌上赌得双眼血红的时候,这反而是他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而今,权力与富贵烟消云散,他成了权力游戏的边缘人,回忆前尘往事,当已经成为骸骨的司马亮、司马玮、司马伦、司马囧、司马乂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时候,他只能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此时,外界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盟军正在围剿司马越的残部。司马虓虽然军务倥偬,但还是会经常挤时间来狱中看望族侄。司马颖在狱中待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司马虓忽然不来了。事实上,他是死了,暴毙,死因不明。他的手下刘舆(闻鸡起舞的刘琨的哥哥)担心司马颖重新被旧部迎立,成为后患,于是伪造了一道诏书,派人伪装成朝廷派来的使者,下令将司马颖勒死。
狱中的司马颖平静地接受了诏书,好像将要被勒死的是别人。
他问行刑者,司马虓是不是已经死了?
行刑者说,不知道。
他又问,你多大了?
行刑者说,五十。
他又问,你知道什么是天命吗?
行刑者说,不知道。
他又问,我死以后,你说这天下是会变好呢,还是会变坏?
行刑者默然不语。
司马颖看看肮脏的手脚,悲哀地叹口气,说给我取一些热水来吧。自从被废之后,作为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沐浴了。
十月的深夜已经有些凉意,司马颖默默地清洗着身体上的污垢,好像在一个即将告别职业生涯的棺木匠在仔细刨光每一片木板,准备给自己做一口上好的棺木。沐浴完毕,白绫呈上,司马颖的两个儿子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嚎啕大哭,他让狱卒把两个孩子带出去,然后头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躺下,示意开始行刑。同时,那两个被带出去的孩子也在外面被杀。
司马颖——八王之乱的第六个牺牲品。
监狱里一片死寂,秋风飒飒的监狱外,围剿司马越残部的战争也已经接近尾声。
占领长安之后,司马越带着晋惠帝司马衷东归,把西线战事交给手下,命令他们继续追歼司马颙的残部。经过一番力量不均等的较量,穷途末路的司马颙再无回天之力,只能据守几座孤城做困兽之斗,被歼灭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不久,一封诏书送到了他的营地,宣称既往不咎,命令他尽快赶往京城,与司马越共同辅政。
反败为胜是不可能了,司马颙这时候至少有三个选择:第一,顽抗到底,战死;第二,流亡,隐姓埋名;第三,依诏书所言,入京。司马颙不想死,更不想放弃荣华富贵,或许是因为心存侥幸,认为司马越碍于朝野舆论,应该不敢下毒手吧,几经衡量,他选择了第三条路,带着三个儿子离开关中,启程赶往京城。
车驾离开关中,迢迢东行,目睹萧萧落叶里的破碎山河、随处可见的腐烂尸骸,司马颙毫无悲悯之心,一路走来,他所思所想只有自己的安危和未来的富贵。车驾每当走到荒凉的山野,他就忍不住心头发紧,唯恐在这里遭到司马越的伏击,幸运的是,这种忧虑并没有变成现实。
当车驾来到离洛阳不足二百里的渑池,前方走来了一支京城派来接应的仪仗队。司马颙长舒一口气,看来司马越对悠悠众口还是有所顾忌的,既然走这么远都没有发生什么事,入京之后就应该更安全了。他在车厢里整整衣冠,正准备与仪仗队接洽,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脸僵住了:车帘被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武士探身进来,在他发声之前就扼住了他的喉咙,随着这双手上力道的加剧,他双眼暴凸,脸涨得血红,喉咙里发出低沉扭曲的怪响,四肢剧烈地抽搐着,意识渐渐变得模模糊糊......恍惚中,他听到车厢外面有利刃砍入骨头的声音和恐惧的尖叫声,他对这尖叫声很熟悉,那是他的三个儿子的声音。
司马颙——八王之乱的第七个牺牲品。
杀人现场很快就被清理了,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二百里地以外的京城皇宫里,司马越正在接受百官的恭贺,这个老人的脸平平无奇,遍布老人斑,无悲无喜,平静,深沉,令人畏惧。
除了皇宫,帝国的大多数草民都在忙着发丧出殡,这里可能是唯一有喜庆气氛的地方。
当宴会结束,百官散去,皇宫里恢复沉寂,司马越默默地打开了残破的山川地理图。随着地图的缓缓铺开,他的眉心渐渐鼓起来了,如同一个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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