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难居,便产生诗,产生画。夏目漱石是最懂陶渊明和王维的,比大多数中国人更懂,若让他排,是会将这两人放在李白杜甫之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空灵中才有安然,耳根清静了,思维才能复苏。
至少这二十分钟的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虽然无法漱石枕流,但至少把心情擦拭了一遍,不然他都没法想象今天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过。眼看就要下课,他重新将书签夹好,就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这个动作并不利索,甚至有些笨拙,仿佛是患有拖延症的人才有的表现。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内心迷恋着方才的那一刻,才会出现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
校园其实很美,几棵高大的早樱正铆足了劲地抽叶,过一阵就会满树粉红,仿佛镶嵌在云间的彩霞。记得去年春天开花的时候,花瓣在风中簌簌地飘落,形成阳光下别致的粉雨,美得像动画片里不真实的场景。那边几棵芭蕉簇拥着一座灰色的假山,营造出了中国园林独有的审美意境。秋天的校园其实更美,他情有独钟的银杏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地上的落叶像在写一首抒情诗。
可惜这么美的校园空间,学生和老师却基本无福消受,他们大多数时间,做的基本都是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事。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下课铃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兀自响了起来,然后周围一切照常,仿佛它自己失灵了,在不该响的时候忽然闹起来一样,所有人达成共识,一起若无其事地将它忽略不计。
等到他刚到办公室门口,不知哪个班的学生,忽然就像救火一样心急火燎地从走廊那头直冲过来,一长串的身影你追我赶,最后非常默契地排在英语老师廖晓青的办公桌边上。而廖老师的步伐自然比不过学生敏捷,一直等到他们排起了长龙,她的身影才穿过学生队伍,好不容易挤进自己实际空着但看着似乎满溢的座位。
这时离下一节课其实只剩下最后五分钟的时间,但他们连这点时间都是不愿意放过的。排队的学生有很不流畅地背着课文的,有急急地申诉作业不交的理由的,更有低头故作镇静地听着老师训斥上课开小差,听着听着就插嘴解释的,理由总是前后矛盾、言不由衷,于是一个队伍的人都在笑他。一时间,中文、英语夹杂在笑声中,更加疙疙瘩瘩地纠缠得让人不耐烦。
廖老师边上的物理老师孙本英却在辅导学生做题,被这边的声音所干扰,不得不也拔高了音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吵架。
整个办公室喧闹得就像个菜市场,葛宜平不相信,这样的方式学生可以进入学习的状态,或者会就此喜欢上学习。但这种每天上演的场景,却一眼就能看穿老师们的焦虑和担忧,仿佛饥饿到极点的人,看到一个碗,先抢了再说,根本来不及考虑里面是否有饭。
眼保健操的音乐响起,已经是第三节课了,葛宜平有课,赶紧拿了语文书向教室走去。课文是再熟悉不过的说明文《印刷术》。从近处讲,刚才第一节课他已经讲过了;从远处讲,他这辈子至少讲了三十遍,也许还不止,反正比他自己㝍的文章还要熟悉几倍。语文试卷的课内阅读分析题会怎么出题,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样的文章,他实在提不起兴致去设计上课思路,只是按照说明文的特点将知识点与考点梳理一遍。
几个用功的女生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两眼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将他讲的内容一丝不苟地记在精心挑选过的精美的笔记本上,弄得他忽然心生一丝歉意,这些可以保证考试得分的内容,面对眼前的他们,他已经不知强调了几遍,每一次却都在心里自责,自己是在浪费他们宝贵的青春。这个念头在心头一掠过就再也挥之不去,因此,面对听课认真的学生,他无法像其他老师那样及时表扬,而眼角瞥见一个女生躲在角落里看一本不知什么书,他也实在无法对之深恶痛绝,说不定那还更让她受益呢!至少,不管怎样,她的阅读给她带来了情感上愉悦。哪像他现在炒冷饭一样讲这些知识点,弄得自己和几个好奇心很强的学生一样厌烦。
他想, 等到这些学生长大了,总有人会做老师,到那时,会不会现在学校的老师一样,教给自己学生的,都是这些被反复咀嚼的所谓“知识”?假如带着这满腹的“知识”长大,有一天,他们从小到大一直错以为是“文化知识”的东西,给不了他真正养分,他们会不会像那位曾在英国读书的香港女留学生那样,把自己的母校告上了法庭,并痛斥母校的文凭如同废纸,根本找不着工作,或者他们即使找到了工作,却发现所学的东西对工作丝毫没有任何帮助?[](javascript:; "图片和文件")
[忽然又想,很多老师表扬或者批评学生,其实也许并不是真心喜欢或者厌恶,而只是职业需要,或者更明确一些,是出于“业绩”的需要。假如学生考试出色,他既可以赢得口碑,又能拿到比别人多的奖金,教书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于是这样一来,他的言行就迫不及待地变得功利起来,只要有利于出成绩的,就十二万分拥护,而一旦出现与考试背道而驰的言行,就一定要赶尽杀绝。 ](javascript:; "图片和文件")
[至于学生的将来,那是万分遥远的、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事,好在到时对方人生的好坏,无论怎样也找不到他头上。这样清醒地自私着的老师,一般对自己的孩子上学这件事,就特别宽容起来,他们明知成绩是怎么回事,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的灵性在人生起点上就被阉割了,以后想要恢复,将会很困难。但同时又怕孩子真的拿不出分数上不到高一级的好学校,因此往往在考前想法给他恶补,而考试一过,就又放任自流。 ](javascript:; "图片和文件")
[他们的态度也经常左右摇摆,有时很不把考试成绩当回事,有时为了自己的面子,又很需要孩子考个高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表扬别人家的孩子勤奋的时候,通常都不鼓励自己孩子勤奋努力,而把他的身体与心情看得更为重要。 当然,做老师太过投入的自然大有人在,正应了那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自己的学生也好,对自己孩子也罢,一定要他们头悬梁锥刺股,一见他们稍稍放松,作为教师的他就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于是萝卜大棒轮番使,施加各种手段让其“步入正轨”。](javascript:; "图片和文件")
学生在黑板上抄录着他写的说明文答题要点,他的眼睛却看向窗外的天空。
那里,有一只白色的鸟儿飞过。假如夏目漱石在中国做老师,面对这一切,他会怎么想?陶渊明与王维如果能活在当今社会,怕是连一点诗兴都没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