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晚清,民国小说,读到一个词叫“荷花大少”。
这个词大约是清末民初开始流行的,有这么一些人,按现在的话来说叫“穷逼”,但他们偏偏喜欢装阔,喜欢去各种高档消费场所装派头,装大少爷,装富二代,当年这些高档场所有一个好处,就是消费不用当场买单,而是三节收账(比如中秋节,过年前结账)。于是,这些人就钻了这个空子,做起“荷花大少”来了。
说起来这拨人和现在的刷卡消费,透支者,有那么一点点类似,终有信用破产,被清算的一天。但,为什么是“荷花大少”,而不是“梅花大少”呢,因为他们“梅花”不起,只能是“荷花”。
众所周知,荷花盛开在夏季,而穷人若是要装阔,总是从身上的衣装开始的,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现在不是还有很多穷人省吃俭用,平时上班挤地铁,把钱都用来买名牌包包,名牌衣服鞋子,还不都是想为了让别人高看他们一眼。
但,无论晚清还是现在,夏天的装备相对来说总容易置办一点,名牌T恤拣打折期买,一千块钱总能买到比较优质的,但,唯独冬装不行,尽管某宝也有一百多“皮毛一体”的衣服和鞋子卖,可那玩意儿,谁穿谁知道。
所以,在冬天想当“梅花大少”,想买上几件上档次的冬装,还是比较考验家底的。
木心在《上海赋》里说,在旧上海的冬天,如果你没有真正的皮毛一体,没有真正的貂皮大衣,“不宜出门,尤其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入内?主人家会呵斥:不看看是什么人,什么人呢,当然是指什么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现在也一样,假如你隆冬时节进什么高档酒店,或者什么文艺小馆子,穿一套某宝上买的几百块钱聚酯纤维做的冬装,总是感觉不那么昂首挺胸。
有一年下大雪,一个女同事说出去和几个女人搞聚会,回来广播说当天大家都披了一袭皮毛一体的大衣,最贵的那件6万多,最便宜的也要八千,唯一一位没有“皮毛一体”的,就显得有点瑟缩了。
这种“唯一”真是挺残酷的,残酷到什么境地?类似小说《色戒》里,大家都戴大钻戒打麻将,唯独王佳芝没有。之后易先生慷慨给她买鸽子蛋,在男人那方面,则是陪欢场女子买首饰的一贯神情,而这神情大约是被那枚鸽子蛋映照的太闪耀了,女人却误读他的眼神为“温柔怜惜”,“这个男人是真爱我的”,为此最后连命都赔上了,鸽子蛋却至死都没能戴上手去傲视粥粥群雌。
金瓶梅里也有相同的场景与大戏。下雪日,大家都有皮袄穿,大老婆吴月娘穿着貂鼠袄,三老婆孟玉楼和六老婆李瓶儿更是都穿着价值昂贵的皮袄,后两位自己有钱,都是富孀出身,自己带来的皮袄;而前者吴月娘,她是正室,如果说西门庆是搂钱的耙子,那她就是装钱的匣子,按当时的宗法制度,家里所有的孩子(包括别的女人生的)都是她的,所有的钱也是她的。至少制度上是这样,她有权支配钱财,别的小妾则没有。比如潘金莲,再是受宠,都没混上一件貂鼠皮袄,后来低到尘埃之下终于混到了,最终却也不是真正属于她的,西门庆死后,潘金莲被吴月娘卖出门去,接近于净身出户,所有她费尽心思要来的首饰,衣服,都没能带出去,一切全都是“奶妈抱孩子,人家的”。
说到底,潘金莲的风光与富贵也是一时的,她也只不过是做了一次“荷花大姐”罢了。
金瓶梅实在是一部揭开人生幻相的书。对于女人来说,美貌,宠爱,漂亮衣服,首饰,只不过是幻象之一种罢了,但女人对于此种幻象的执着,超过了一切。佛说,色即是空,只是,有多少人至死都不能看“空”,她们的人生永远是一个大雪天,身披貂鼠皮袄,或眼睁睁地看别人身披貂鼠皮袄,窗外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窗内是笑书神侠倚碧鸳,说不尽的残酷,冷漠,争强好胜尔虞我诈,女人都是同行啊,哪一个女人能容得下另一个同行呢。
潘金莲披上的是李瓶儿的皮袄,李瓶儿是被她害死的,她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穿上,且还美的不行。除了说她的情商高于普通人之外,还得说这件皮袄的价值(值60两银子),在当时都可以买十个十几岁的丫鬟,是特别大的一笔财富——一直到此时此刻,都还有很多人认为,“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所以,为了攫取别人的财富入自己口袋,对某些人来说,什么尊严,体面,原则,全都是可以不要的。
再转回红楼梦,里面也有一位姑娘,是人人都有皮袄,独她没有——那天也是漫天大雪,大观园里上演奢华冬装秀,十来件大红衣裳掩映着大雪,各位姑娘们不是大红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却只见一个少女拱肩缩背,穿一件旧毡斗篷,颤颤巍巍走来,这个“她”就是邢岫烟。
邢岫烟家境贫寒,穷到没有一件像样的御寒的衣服。但邢岫烟气质,性格,运气都很好,最后竟也嫁德高富帅。想来这世上的金玉良缘,大概都是替这样无心经营的女人预备的吧,争是争不来的。
记得老舍曾经说过一句话,说女人在夏天,光是一件花布长衫就可以美不够了,所以“穷家女也能一样好看”。但是冬天不行,冬天的飞雪,冬天的寒风,都是检验穷富的一个硬标准。上海作家程乃珊说过,真正的有钱人一年四季都是穿长袖衬衣的,因为他们无论去哪儿都会有四季恒温的设备。
这话,也对也不对。因为再是有钱人,有时候也是会要接触自然的吧,他们有时候还想要去登珠峰,去南极北极,去探险去运动去旅行呢,像马云前几天上哪儿开会还穿了一件绿色的羽绒服,据说还是女装款(价值5258元),据说还被动物保护主义者喷了个狗血淋头,因为这个牌子的厂商在制作过程中残杀与虐待动物。
现在,金瓶梅时代和红楼梦时代早已经结束了,尽管寒冬每一年都会来临,但我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猎杀动物,不能剥夺他们的皮毛,来替我们抵御寒风与飞雪,这一切好似古人诗中所云的:“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我想,我们大概是“愉悦”不起来的,切记一点: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PS:参考文章,本人豆瓣专栏《惊鸿小札》中“蝉蜕记”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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