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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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一事，能说的可就多了。什么环境读什么书，什么天气读什么书，什么心绪读什么书，各间种种，大为讲究。如熙攘时读摩诘诗，雨时读端正的史学，意乱时读佛道典籍，皆不太妥当，不能致原本的深趣，这是顶可惜的。容之先生的《看山阁闲笔》，列了种种看书的境况，虽寥寥数笔，可仔细想来，无一不是恰如其分。

对于佛家典籍，容之先生的读书方式为：“蒲团一个，安顿于烟霞之最深处，出金经静诵数过，不觉白云一片迷我去路也。”这情境，光想想已足够惹一袖松云了。在万籁之间，安方寸之地，看云雾在眼前一山一山地荡过去，濡湿了双膝上展开的经卷。虚灵清澈之时，恰闻一声山钟，白鸟相与还。此时，口中正读到：“稽首礼足，绕佛三匝，合掌而住。白言世尊，我已成就庄严佛土，清净之行。”身在其中，如何不令人泪流满面？心中如被春雨洗过，万物萌出小小的芽，青翠欲滴。

我素日读佛经，惯将经书置在身前的低藤桌，盘在蒲团上，靠着高楼的落地窗，一抬眸便有大团白云悠悠而过。低声诵念时，只觉层云浩荡，不在别处，只在心胸之间而已。读经之时，逢着日光斜照最好，将身体笼住，如尚在母体的婴儿。若天气轻阴，也是好的，心无旁骛地诵念，直到心境清明，甫一抬头，不觉间天光乍破矣。昨日读书之时，略略走了神，脑中生出这样的话：“在我的方寸流年，你是须弥，我甘为芥子，千秋万代称我为有福。”这也算是一种菩提心吧，虽然狭隘了些。

冬日读书，容之先生觉得这样最妙：“冬日晴暖可爱，投以甘菊小枕，横卧闲庭石床之畔，记忆旧时所见古人怪异之书，不觉温和之气入我怀抱，衣已半袒，而日将过晒腹部矣。”这样潇洒狂放，可谓王羲之第二。冬日读书，阳光自不可少，无日则不可称为惬意。近来觉有趣的事是，灿阳下空气中的尘埃，透过玻璃窗投射到书页，会变成缓缓的流动着的影子，如溪水淙淙，不仅甚为可观，且煞为可喜。

冬日读书，甘菊小枕可不备，石床可不倚，炉香可不焚，帘帐可不设，一盏茶可不能少。劝莫饮红茶，略感混沌。在暖阳下，容易困倦，饮滋味凛冽的茶好些，如陈年的生普，新白茶。至于新白茶，又有春茶秋茶之分，讲究可就多了，日后再细说罢。一盏茶，一卷书，一碟小食，从午后至黄昏，弹指即过。如此，人生不可谓不圆满。佳时难得，欢喜生焉。

《看山阁闲笔》的第四卷，写得最合心意的莫如这句：“满饮碧筩之酒，手携锦囊，入竹林深处，意欲赋诗以消长日，不期苦被睡魔缠扰，驱之不去，乃席地枕囊而卧。”这样的时刻确多得很，煮了茶，摆了瓜果，一捧书却逢睡魔，行行在目光之内、心念之外。读一行，闭片刻目，读一行，闭片刻目。且去睡吧，何苦来哉？指不定是庄周邀你入梦，踏一程青山白水，度一波风月情浓。梦觉之时，惘然是惘然些，有意无意之间，忘记也就忘记了。

席地枕囊而卧，梦中，邀星月联璧，流云为判，以百花入馔，霜露添盏，写一纸汀花雨细，水树风闲。此番，又何言不如赋诗吟哦？话说到此，忽想起前几日做梦，天地之间由一根长长的吸管连接、支撑，下面汲取清泉，上面喷出云朵。梦中迷迷糊糊觉得有趣，提醒自己记下来，当真不违，甚是可喜。

昨夜读书，许近日疲倦得久了，时感困乏。闲闲扫过书页，直到邂逅这句：“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矣。”一霎时，心境明朗，又一阵清风般的喟叹。未几，落灯，合书，周遭逐渐暗淡下来，很契许多年前看到的一联：“吹罢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蓦地，想起当年你与我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