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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森是一个年轻理发师,24岁,9年工龄。15岁开始辍学漂泊,去了大小11个城市。
做理发师的9年里,他摸清了行业规则、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顾客谈过恋爱,也因年龄和职业经受着偏见。
有同事经常跟顾客说:好好学习、工作,别像我们一样,将来没出路。
但是,阿森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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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傍晚,阿森坐在理发店门口抽烟。
短袖衬衫、小脚裤,寸头上漂染一片银发,看起来和所有年轻、花哨的理发师没什么两样。谈起自己对自己职业的看法时,他挺直了背,语速缓慢,表情严肃,“理发师这个职业很好。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
阿森今年24岁。在理发店里年纪不算最轻,工龄却比很多“老师傅”都要长。初二辍学,在义乌经商的父母把他送到工地。他执意要学理发。母亲拿起一根竹竿就打,半米长的竿,打完只剩二十公分,“断了好几次?晓不得。”他从工地逃走,一个人去内蒙做学徒。
他亮出一张当时的照片:15岁,矮个头、齐刘海、身材瘦弱的男孩,站在理发店门口,像开业迎宾的花篮。红色条幅斜披在身上,上书“XX风格”。宽松的工作裤挽了两圈才没拖到地上,双手交叉在身前,拘谨又挺拔。
这张照片常被阿森晒在朋友圈,以说明他的资历确实悠久。“有的顾客第一次来做发型,给你来一句,你是总监?做了好久?整得好不?我真想给他甩一句,就做了半年,整不好,换人!”
两年学徒,他没学到太多技巧,倒摸清了发型师的属性。“高傲。理发行业尤其是这样,师傅不会跟你说太多。比如我跟你是一个店的,我把你教会了,我就要下去了。”小个子阿森站在理发椅后面观摩,发型师对他说:你站远点,莫要挡着我。他只好远远看着他们剪,自己模仿。
阿森评价师傅们“没有怜悯心”。后来自己做了师傅,他也态度明确:只要你愿意学,我就教。但最重要的是主动,你不来问不来看,我也不教。
阿森将自己和很多发型师区分开来。交朋友,他有一条严格的准则:看这个人是否“不走正道”。吸毒、打架,或者蹦迪、喝酒,同行里很多。同事也叫他去蹦迪,他不习惯,反过来问,“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受?那个地方是一个发泄的地方。不属于能够给你各方面带来提升或者享受的地方。太躁了,不平静。”
18岁在广东打拼时,店里都用梳子吹卷发。回成都,他看见发型师都拿起了电棒,自己用不来。给五十岁阿姨吹头,人叫来店长夸他,你别看这个师傅年龄小,吹得还多好。换一个20岁的女孩,则对他一脸愠色,你给我吹的啥?我要流行的水波纹。阿森立马报了班学习。
课程持续五天。开课前两个月,他已经找到学校的微信公众号,每天看视频,在店里自学。学完回来,他摸索,自创一种造型,类似又不完全相同。“流行,迟早会被淘汰,我就先把它淘汰。”那段时间后,他的客人噌噌开始往上涨。顾客看见后说,这个老师夹得不一样。店长安排他讲课,十几个人在下面听。还是有好几个师傅不愿意接受,“你才来了好久?我来了好久?”阿森评论,“发型师是很高傲的。这样的人太多了,正儿八经的。”
少年时期,他到处跑,9年里去了很多城市。“呼和浩特、乌兰浩特、深圳、东莞、宁波、重庆、成都……”他一个个数,十个指头没掰过来。谈及原因,他引用许巍的歌词: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说白了,就是待不住。”
作为一个相貌标致、年纪尚轻的理发师,阿森的困境也和大多数同行一样。异性顾客来来去去,不同的城市里,大些的店一天能招待二十几个。他用食指和中指挑起她们的长发,黑色齿梳在头皮上摩挲。不过一会儿,她们便问:你有没有女朋友?
这问题有一个标准答案。“哪怕耍了朋友,就算结了婚。没到一定时候,你都不可以跟顾客说!”这是刚做发型师时,一位老板给他的忠告。
老板没说原因,阿森心知肚明。“潜规则。维护一种幻想。有的顾客来理发,就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探起身,放低音量,“你稍微长得帅一点,头发剪得好不好,已经不是很重要。”
阿森的初恋就是他的顾客。
七年前的广东,17岁的他落地深圳,钱包被偷,在下水管道睡了一夜。第二天来到东莞的朋友店里工作,遇见一女孩,18岁。那天下午,阿森坐在门口抽烟,头也没抬。过一会儿老板笑吟吟地对他说:我给她剪头,她老是看你。阿森羞赧,你莫跟我开这些玩笑!回到宿舍,手机QQ弹来一个“附近的人”,女孩找到他,向他告白。
女孩在工厂工作,一个月工资有小五千。阿森七千出头。每天下班,她都到他店里等着。一个月后,阿森退了宿舍,和女孩在深圳租了房。除掉油盐酱醋、两千房租,两人每月还有不少结余。
但女孩从没向自己家提起过他。两年后的一天,女孩母亲突然来访。阿森鼓起勇气,一同去车站接人。他打车到住的地方,准备找个地方招待一下。女人突然开口说,你们不合适。
毕竟是过来人。对阿姨来说,最好的生活就是有钱。阿森心里明白。他将女人说的话记得一清二楚:你的工作不行,一个月就那么点钱,在这个城市,连个自己的房子也没有。有什么能力让我女儿幸福?光靠嘴说?他学起她的语气,眉毛上挑,眼睛向下看。
第二天,阿森亲自把女孩送回了化州老家。之前,他一直坚信自己能给她带来好的生活,“怕?那时候从没怕过什么。”他想,多做一点,存些钱开个店,日子能够变好。但女孩母亲不抱一丝希望,甚至以死相逼:如果你跟他走,我就自杀。
阿森独自在出租屋里,喝了几个月的闷酒,想不通。3月的一个晚上,他一个人爬上天台,灌了四瓶啤酒,醉醺醺往下跳。大风吹来,倒在楼顶。第二天被太阳晒醒,“没死成”。
他买了回成都的机票,“不想待在广东,也不想待在外面了”。飞机起飞,他循环播放许巍的歌,泪水流了两个半小时。
阿森现在工作的店面坐落于成都三环外的新建小区门口,紧邻一家烧烤摊,总营业到凌晨。下班的白领女性脱下西装,就来他店里做头发。阿森是总监,加了许多人的微信,有两个预约电话。他的朋友圈封面是6行6列不同发型的女性照片,常用配文是“不要问我烫染多少钱?我只谈缘不谈钱”。
回川之后,阿森生活的重心变了。他不再考虑恋爱和出去闯荡,将当下唯一的目标定为挣钱:给爸妈一个好的晚年,给妹妹一个更有安全感的依靠,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在外的七年,他从没回过家,除了15年年后。那时他刚和初恋分手不久。等家里人走光后,他一个人回到四川。谁也没说,只想找个地方静静,“不敢回去面对他们。”回川之后,每年过年,阿森都会回去。初一,他起个大早,给爸妈做早饭。吃完以后,他下跪,磕头,给他们递上一封红包,放着自己赚的工资。
明年,他打算和师父一起在成都开自己的理发店。“最早五月,最晚八月,和恩师做一家高端店!”他举起酒杯,啤酒晃荡,语调高昂。他要给自己买房。他说15岁之后,自己没有找父母要过一分钱,“未来也没有这个打算”。他让父母用自己的钱在老家修了栋房子。在资阳的河边,夏天,下河能抓着十几斤的小龙虾。后院整一个菜园子,医院和便利店都在几公里内。“什么都很简单。”
阿森最喜欢的歌手是许巍。在广东的理发店里,17岁的他听到《蓝莲花》,心生感触,跑到电脑前查了他的名字,“上了道”。自我怀疑的时候,他听《在别处》《青鸟》,想家的时候,他听《喜悦》。他在所有歌里好像都能找到自己。
他说他喜欢许巍的生活态度,“真实”。什么是真实?
“我是最原本的样子。不刻意去隐瞒,也不刻意去展露。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可以接受,可以不接受。可以喜欢,可以不喜欢。”他站得笔直。停顿一会儿,又打开吹风。水声和蒸汽中,几位同事和顾客搭着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发质、烫染、办卡。有人叹了口气,对顾客说:好好学习、工作,别像我们一样,将来没出路。
你在理发店遇到过什么样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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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罗方丹,编辑:康路凯,插画:橘且(张楚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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