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地出台抗疫医护子女中考加分政策引争议，什么是更好的激励措施？

本文作者：手抖毛大夫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面对着湖北地区的严峻疫情，全国各地派出数万名医护人员，组成数百只援汉援鄂医疗队，与湖北本地医护共同逆流而上，抗击疫情。

许多地方都出台了一系列针对医护人员的关爱和优惠政策，其中最引人注目也许就是「抗疫医护子女加分政策」：

• 湖北： 一线医务人员子女 2020 年中考加 10 分录取，参加高考者同批次优先调整专业 ；

• 河南： 一线医务人员子女中考加 10 分，高考加分按国家政策执行 ；

• 山东： 一线医务人员子女参加中考参照军人子女优待办法给予加分照顾 ；

• 四川： 一线医护子女在学前教育到高中阶段期间提供一次择校机会 ；

• 山西大同： 援鄂医护子女 2020 年享受中考成绩加 30 分政策 ；

• 内蒙古包头： 一线医务人员子女，2020 年中考招生时不受学籍年限限制，同时享受 20 分加分政策 ；

• ……

这些优惠政策的出发点无疑在于表达对一线医务人员的支持与激励，但舆论中对此争议却并不少。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声音也许来自当当网创始人李国庆，他此前在一则视频节目中表示，当前教育资源稀缺，一线医护子女考试加分有损中、高考的公平性，而这一观点也在网络上获得了不少支持的声音。
视频截图
随着时间进入五月，全国各地的生产生活秩序不断恢复，作为很多家庭的大事之一的中、高考也逐步临近。 这一加分政策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落实？加分是否是最好的激励方式？在落实的过程中，这是否可能引发新的问题？

加分是不是最好的激励方式？
作为一名医生，我身边也有许多朋友前往一线支援，但我同样不支持对一线抗疫人员子女的中高考加分的优惠政策。
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种好的激励措施，而这一政策可能引发的相关问题可能远大于对一线医务人员潜在的激励效果。
首先，根据 相关部门统计， 本次援鄂医护人员中 90 后、00 后共计 1.2 万人，占援鄂队伍的三分之一。 对于这部分年轻的医护人员而言，他们要么没有子女，要么子女尚年幼，显然无法被这一优惠政策覆盖。
这就意味着，只有少量子女恰好赶上 2020 年中、高考的医护人员能够从加分政策中获益，优惠照顾政策成了「买彩票」，对于其他一线人员显然缺乏公平。
其次， 当前我国教育资源存在一定的稀缺性，无 论是 1 0 分还是 20 分，在中考、高考中都具有非凡的意 义，许多地区都有着「一分压千人 」的说法。
而针对医护人员子女加分， 毫无疑问会对其他社会群体参加考试的子女带来利益的损害，构成政策层面上的负外部性。加分照顾政策可能将医护人员形象和「特权」挂钩，而 这种「特权照顾」可能给医护带来舆论压力，让社会群体将对特权的反感投射到医护人员的身上， 引 发群体间的对立情绪。
此外，设立加分照顾政策的本意在于激励在艰苦危险环境下奋战的医护人员，提高一线医护的士气。对于这类激励政策来说，兵贵神速，应该以兑现快、能解决后顾之忧的政策为主。
但中高考的加分照顾政策则恰恰相反， 兑现时间滞后，也很难称得上是解决大部分医护人员的后顾之忧，实际激励效率偏低。

用科学的方法激励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赫茨伯格曾在 1959 年提出「双因素理论」 （Two Factor Theory） ，亦称「激励-保健理论」 (Motivator-Hygiene Theory) ，这一理论后来成为管理学领域的重要激励理论之一。
赫茨伯格通过考察一群会计师和工程师的职业满意度与生产效率的关系，把职业相关因素分为「激励因素」和「保健因素」：

• 激励因素：指能够激励工作热情的积极因素，包括对工作本身的认可、成就感和责任感等。这些因素涉及对工作的积极感情，又和工作本身的内容有关。

• 保健因素：指在不合理的管理下，可能对工作热情带来负面影响的消极因素。包括企业的政策和管理水平、技术监督、薪水、工作条件以及人际关系等。这些因素涉及工作的消极因素，也与工作的氛围和环境有关。这些因素如果没有得到合理的管理，会导致工作者的精神沮丧、脱离组织、缺勤甚至离开职业、精神创伤等后果。

作为一种经久不衰的管理学激励理论，双因素理论同样适用于医疗行业和医护人员。对医护人员来说，「激励因素——对工作本身的认可、成就和责任」，可以具体为对医护工作的职业荣誉感及医护工作者本身较高的社会地位。
但对于我国的医护工作者来说，由于众多原因，这一点在近些年受到一定冲击。这是一个需要较长时间才能解决的问题，短时间内暂时难以改善。
那么，短时间内有望改善的，就是「保健因素」了——薪水、工作环境、医院的管理、考核晋升、医患关系、同事关系等。
根据中国医师协会发布的《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有多达 2/3 的中国医生正在经历「职业耗竭」——即为个体在工作重压下，产生身心俱疲的「耗竭状态」：丧失工作热情、愤世嫉俗、工作成就感低。 （对于中国医生的职业耗竭状况，丁香园也曾有深度文章进行讨论，点击链接可回顾：我不是累了，是燃烬了 | 中国医生职业耗竭现状）
导致相当部分中国医护人员出现「职业耗竭」的正是这些负面的「保健因素」——工作负荷大、工作环境不佳、医患关系紧张、医疗暴力的阴影、有限的收入和科研工作、职称晋升的压力等。

我国执业医师每周的工作时间，数据来源：《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

我国医生休年假情况的统计，只有很少部分医生能够按规定休完年假，数据来源：《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

我国医生对职业环境的认知情况，只有 7% 的医生认为职业环境良好，认为「较差」或「极为恶劣」者近 70%，数据来源：2009 年医师执业状况调研报告

2014 年我国医生每月收入情况，数据来源：《中国医师执业情况白皮书》
作为中国医生的一部分，援汉援鄂的医务人员也不例外，他们中的很多人很可能平时就在经历着「职业耗竭」。
平时的职业耗竭加上疫情前线的工作负荷和压力，他们更需要一些有针对性的照顾和安慰。从这些角度入手，也许是更合理、更有效、更科学的激励和安慰。

什么是更好的激励手段？
首先，就是物质奖励。
出于传统的习惯，对于医护工作者，很多情况下我们总是羞于谈钱。尤其是对于这些逆流而上、冲锋在前的英雄们，似乎谈钱是对他们的不尊重。
但实 际上，对于这些抗疫一线的英雄来说，他们的付出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他们也不是为这些补贴上前线。有所付出者，理应有所回报， 认为金钱奖励属于不尊重英雄的想法，才是真正的不尊重英雄。
丁香人才 3 月调查结果显示，超八成医务人员表示仍未收到补助，湖北省内外补助落实情况差异明显
在 2018 年《柳叶刀》期刊的全球医疗质量排行榜中，中国大陆的平均医疗水平位列全球 195 个国家和地区中的 48 位，这个人均指标明显高于我国多项人均经济指标和医疗投入指标。 而这些卫生工作成果，离不开专业人员辛勤的劳动和忘我的付出。
只有尊重医务人员的专业知识和技能， 尊重医务人员的劳动价值， 尊重医务人员的社会贡献，给予整个行业必要的支持和投入，才能让全社会持续地获得优质医疗资源。
其次，就是 为他们解决职业环境中的现实困难与需求。
什么是解决现实困难——是否可以为疲劳的一线人员增加带薪年假？是否可以适当降低他们职称晋升的论文、基金门槛？是否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评优、晋升机会？是否能够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学习、进修资源？对于青年医护人员，是否能够适当照顾他们子女入托、入学的需求，为他们安排更有弹性的工作时间？
很显然，这些都是比直接的中高考加分，更加务实、更加暖心，也更加不具有负外部性、更加不损害整体社会公平的措施。
我们要认识到，时至今日，医患关系在我国依然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这一点不会因为医护人员在这场战「疫」中成为英雄而产生根本的改变。实际上，就在这场疫情开始前的去年年底，就有多场伤医惨案发生。
疫情终有过去的一天，如果现在把抗疫医护置于「英雄」和「特权」之位，与非医务人员群体存在利益冲突，则可能导致「英雄」与群众的关系出现裂痕，甚至最终成为对英雄的「捧杀」。
最后，和大家分享一则「二桃杀三士」的中国古代历史故事，这个故事最早记载于《晏子春秋》。
在这个故事里，齐景公赏赐给三位两颗桃子，让三人比功劳，功劳大的就可以取一颗桃。但在故事的结尾，三位勇士的互相攻讦和攀比功劳最终导致他们的相继自杀。
不当的激励手段，可能让本意是好的政策，产生不好的后果。随着医务人员逐渐从一线撤回，抗疫期间的「光环」渐渐淡去，如何让好的本意通过好的政策，实现好的落实，让医务人员的付出得到肯定，可能是一个值得长期关注的话题。（责任编辑： gy ouza）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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