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纪录片《杜甫》的走红,国内外许多人都对唐诗引发了兴趣。众所周知,唐诗与汉语音韵密切相关。而现代汉语经过时间的变迁,与唐音又不尽相同。那么,唐人是如何吟诗的?为何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入声消失不见了?语言学家们又是如何构拟出中古音的呢?
原作者 | [日]大岛正二
摘编 | 徐悦东
随着BBC纪录片《杜甫》的热播,越来越多外国人对这位诗人感兴趣,这部纪录片也引起了国内观众的讨论。唐诗作为中华文明的名片逐渐走向世界。众所周知,古诗作为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艺术,和汉语本身的音律节奏是密不可分的。那么,不懂汉语的外国读者,如何能在唐诗的跨文化交流中感受唐诗的音韵之美?由于时间变迁,现代汉语普通话和古代汉语的语音也有着诸多不同,作为当代中国人,我们也会好奇,在唐代,诗人们是以何种音调如何创作和吟诵唐诗的呢?
随着现代音韵学的发展,语言学家们已经可以构拟出已经消失了的中古音。虽然能够还原的中古音是有限的、不完全的,但这已经可以让我们一听唐人吟诗的风采。语言学家们到底是如何从现代汉语的各种方言、日语、越南语和朝鲜语的汉字音等“蛛丝马迹”中,像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一样推测出中古音的发音的?现代汉语又经历过怎么样的发展和变化?为何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入声消失了?在唐诗作为跨文化交流的名片的今天,我们又如何向外国人介绍唐人是如何吟诗的呢?
大岛正二作为研究汉语音韵的语言学家,他从一个日本人的角度,在《唐人如何吟诗》当中,向日本的普通读者以问答的形式,深入浅出的介绍现代音韵学取得的成果。日本深受汉字圈的影响,虽然能欣赏唐诗,但大多数人并不懂汉语的音韵。大岛正二对汉语音韵学的研究和介绍,不仅对日本人,也对想了解唐人是如何吟诗的当代中国人,都有着启示作用。以下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唐人如何吟诗》第一节,略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辑所加,以飨读者。
《唐人如何吟诗——带你走进汉语音韵学》,[日]大岛正二著,柳悦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4月版
如何运用“比较语法”来寻找唐音?
Q:你在事先告知是拟音的情况下向我们展示了唐代长安音。如果是现代语言的话,我们既可以直接用耳朵听,也可以用像拼音那样的标记把音记下来。然而如果是古代的语言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听到那个时候人们的谈话。即便如此,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太不可思议了。
A:你说得很正确。如果能有录音磁带留存下来的话就太好了,然而,这当然是不能奢望的。所以呢,到头来,关于古人是如何使用音韵,我们只能通过当时人们遗留下来的记录获知。不过,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也是各种各样,具体的情况我们第二节再介绍。在众多书籍中,有一部对探求古代音韵起到巨大作用的书——“韵书”。
在“前言”里面我也说了,韵书——用韵来查字的字典——原来是被当作作诗的参考书而编撰的。韵书里面的“反切”是古代中国发明的独特的标音法,它标记了收录在韵书里的所有汉字的读音。当然,古代中国是没有类似字母那样直接标音的文字。因此,反切也是用汉字表示的。也许有人会问:“啥!怎么用汉字来标记汉字的读音呢?”说得很对,确实不能从反切中马上得知汉字的读音。为此,我们必须找出用反切表示的音韵——它隐藏在汉字的背后——然后用字母来转写。如果是字母的话,不管怎样都能读出来,对吧?但是这个转写的工作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们需要遵循一定的方法、按照某种程序来操作。这种方法就是所谓的“比较语法”。
Q:“比较语法”是一种什么方法?
A:比较语法(comparative grammar/philology)——具体例子我们第三节再介绍——是比较语言学(comparative linguistics)的一个分支,通过构拟已经不复存在的“祖语”(即被认为属于同一语系的几个语言的共同祖先),来追溯各个语言的历史。
这一说法系18世纪末英国人琼斯(William Jones)提出的,他注意到梵语和希腊语、古拉丁语特别相似,再加上哥特语、凯尔特语、古波斯语等,认为这些语言应该都是来自同一个祖先。虽然这仅仅只是一个假设,但为了验证这个假设,在欧洲诞生了被称为“比较语法”的这一新学问。
到了20世纪70年代,青年语法学派(以莱比锡大学为中心的青年学者团体)推动了印欧诸语的研究。他们通过比较印欧诸语的现存文献资料,理论上构拟了印欧诸语的祖语,并尝试着推导了各个语言的发展轨迹和历史变迁。
稍后登场的高本汉也运用这种方法,利用对现存的中国的各方言、文献资料、国外的汉字音等的分析,尝试复原了以上各种方言源头的“祖语”,亦是《切韵》所反映的音韵。
高本汉
Q:我大概明白了构拟已消失了的古代语言的方法。然而,我们如何知道这是唐代长安(现陕西省西安市)地区的音韵呢?
A:就是通过我们刚才介绍的“反切”知道的。反切,即使从文化史角度来看,也是一个十分能引起大家兴趣的话题。虽然略有偏题,在这里请还是允许我说些题外话吧。
隋朝灭亡之后闪亮登场的是唐朝。她以玄宗(712—756在位)的统治为界限,之后就渐渐走向衰亡。而从根本上动摇唐朝基业的是安禄山之乱(755年),其后又因为党争、宦官势力的抬头以及周边少数民族的叛乱等原因,唐朝一路猛跑地踏上了衰亡之路。这是人尽皆知的。
刚好在那个时候,在疏勒(kаshgar,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里木盆地西北部城市)诞生了一个叫慧琳的人。时间在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后来他成为大兴寺的和尚,直到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八十四岁去世为止,他都在西域僧侣不空金刚(Amoghavajra)的译经场从事翻译工作。他五十一岁开始注释《大藏经》的音义(即音韵和意义),七十四岁完成。
值得关注的是,慧琳的这个音义——《一切经音义》(简称《慧琳音义》)——参考的音韵,根据书中所附的序文推测,是当时的首都长安的音韵。由此看来这本音义是非常重要的资料。
根据文献得知,当时保存着记录唐代长安音的韵书。因为长安一带以前是秦地(秦始皇的故乡),这些韵书被称为“秦音系韵书”。可是不知为何,这些韵书一本也没能流传后世。虽说唐朝的长安是当时的国际大都市,然而当地所使用的音韵,也就是所谓的长安音,却不可能成为官方语言。
Q:打断一下,你是说长安音并不是所谓的标准音吗?没能成为官方语言又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我们日本人不正为唐朝的文化所倾倒,而认为唐首都长安音即是标准音,继而把它当做正音——即后来的所谓汉音——向全日本推广的吗?
A:是啊。但是当时的情况跟日本不太一样。后面我还会讲到,中国韵书的真正历史其实是从陆法言编撰的《切韵》(601年)算起的。《切韵》一直到宋代编修《广韵》之前都是韵书的权威。唐代人也编了好几本韵书,但不管哪一本韵书,其体系都是属于《切韵》系统的,故这些韵书也被称为“《切韵》系韵书”。
《切韵》
众所周知,中国的科举制度是为那些想要成为高级公务员的人准备的大规模考试。唐代科举中有一科叫进士科,进士科的及第者有望获得高官厚禄。因此,进士科吸引了众多人才。进士科的应试考试科目里有作诗一项,而对所作的诗是有一定要求的。这个要求就是必须按照两百年前的《切韵》所展示的韵律来作。因此,《切韵》所展示的押韵规则对于那些向往高官厚禄的应试者来说,就真是金科玉律了。如果谁胆敢违背,那就意味着他自己切断了通往权力和荣誉之路。
Q:原来如此。编撰者陆法言做梦也不会想到,《切韵》会成为让人出人头地的秘籍吧。
A:没错。实际上《切韵》序文的结尾有这么一句话:“直欲不出户庭。”所以,可以说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完全违背了陆法言本意的。总而言之,终唐一代,作为诗歌押韵的典范,《切韵》都在为权力与荣誉保驾护航。而长安音不可能成为官方的主旋律。
在这样的时代里,除了慧琳这种出生于外国而毫无追求功名利禄之心的僧侣能够基于活生生的长安音来编撰音义书以外,大概没人能不被《切韵》等韵书所束缚吧。我想,浸淫于儒学土壤中的唐代士人们是绝不会编撰出这样的音义书的。
从这种意义上看,我认为《慧琳音义》作为探求唐代长安音的宝贵资料,确实是文化史上珍贵而又意义深远的东西。而且,幸运的是,已经有研究整理出了《慧琳音义》中记录的“反切”,基于这些材料和研究,我们有能力知道唐代长安音的概貌。具体问题我们将在第三节讲。
稍微扯远了,但我想说的是,我们手上的资料,背后都是有文化和社会背景的。因此,我认为我们必须注意和意识到材料的文化和社会背景,从而做到仔细认真地利用材料。
这里让我们来看看刚才列举的唐代著名诗人们的出生地吧。大家注意到了吗?对的,只有杜牧生于长安。杜牧二十六岁中了进士,这是他踏上仕途的第一步,由此我们可以认为他的少壮年时期都是在长安度过的。一般认为,从三四岁能记事开始到青春期为止的十年左右的时间,是一个人能够完全掌握一门语言的时期,即语言形成期。所以杜牧是真正有条件用长安音作诗的诗人。
那种诗歌并不是科举所限定的死板的、即便墨守成规也无所谓的诗。《江南春》吟咏着杜牧双目所见的美丽的江南景色,强烈反映了长安音的音韵。我不选其他诗人而选杜牧,这也是一个原因。
是谁第一个发现了汉语的四声?
Q:原来汉语的声调是一种高低音调啊。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创作唐诗的时期是有声调的呢?
A:刚才我们说到,中国韵书的真正历史是从隋代的《切韵》开始算起的。看一下《切韵》,整体上是以平声、上声、去声、入声的顺序来分卷的。唐代时期编修的《切韵》系韵书也是同样以平上去入四声来分类的。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当时是有四个声调的。
Q:好的,我明白了古代汉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四声),以及它们又被分成平和仄两部分。那么,是谁第一个发现汉语有四声的呢?我现在正在学习汉语,所以知道现代汉语有四个声调,那是因为老师告诉我们“汉语有四个声调”。如果没有那样的知识,让我去听汉语,然后再问我:“来吧,你来说说能够区分字意的高低音调有几个?”我想我是回答不上来的。如果不是对语言十分敏感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分析不出来的吧……
A:哎呀,你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当被问到“创造汉字的人是谁”时,我们姑且可以回答说是有四只眼睛的黄帝史官仓颉。然而,这到底只是传说,所以对于汉字的产生我们还可以这么搪塞过去,但是,遗憾的是关于声调完全没有类似的传说,所以我只能承认,我真回答不上来。
但是,根据文献我们得知,中国人在5世纪左右发现了声调。
很久以前,大约是商周时期吧,汉语就被认为有声调,然而,一直到南北朝时期(439—589)人们才发觉它的系统性。南朝宋(420—479)末期开始,追求音韵的潮流兴起,人们专研音韵,对音律的追求越来越精细。于是,大家慢慢了解到当时的汉语有四个声调,从而产生了关于四声的主张,即“四声论”。
根据隋代刘善经《四声指归》里的记载,四声之说由周颙(?—485)首倡。梁朝文人、《晋书》和《宋书》的作者——沈约(441—513)继承其说,著《四声谱》,确立了“四声论”。据说也是沈约等人确立了“四声”这个名称。
那时,关于诗的理论(当时以五言诗为中心)也是以沈约等人的讨论最为热烈。他们注意到,如果诗句中四声的排列方式不妥,那么在语音上就会产生不和谐的感觉。他们把这种不和谐的做法归纳并命名为“四声八病”,后来逐渐定型成为平仄押韵法则。
Q:沈约是一个触角十分敏锐的语音学者。能够系统地认识到四声的存在,这是非常厉害的!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他们和四声没有什么关系吧。
A:知道并了解四声的人在当时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知识分子,一般大众并不懂四声。关于此事还有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与南朝梁的第一位皇帝武帝(464—549)有关。话说梁武帝是一位仁慈、心胸开阔、笃信佛教的明君,同时也是一位高级文人。他致力于推动学术的发展,建筑了南朝文化的黄金时代。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梁武帝,却怎么也理解不了四声。故事记载在刘善经的《四声论》中。史书《梁书·沈约传》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梁王萧衍不知四声。尝从容谓中领军朱异曰:“何者名为四声?”异答云:“‘天子万福’,即是四声。”衍谓异:“‘天子寿考’岂不是四声也?”
朱异所说的“天子万福”,自左而右分别是平上去入四个声调,他巧妙地用这四个字概括了四声。与此相比,武帝的“天子寿考”的“寿”字后面——暂且不说“寿”字是上声字的同时又是去声字——应该放入声字在句尾,却被配上了上声字“考”。因此我们不得不认为武帝不懂四声。或许武帝根本就没有考虑什么声调,仅仅把四个字连在一起了而已。
当然,也有想要无视四声的人。在与沈约和梁武帝同时代的文人中,有个叫钟嵘(468—519)的。他著有《诗品》,书中评论了自汉到梁的五言诗诗人共计一百二十三人,并将他们分为上中下三个品级。然而,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却完全不愿意去理会四声,在他看来,“文学作品只需追求语言的平整,什么平上去入之流我是怎么也理解不了的”。
从这些故事里可以得知,四声经历了相当的岁月才被普通民众所了解。在沈约的时代过去了大约一百年后,直到南北朝末期,中国人终于知道自己的语言包含有四个声调,有关四声的知识也得到了普及。因此,才能第一次以平上去入分卷的形式编撰韵书,并将其作为创作诗歌的参考书。
回顾汉语的音韵学研究史,我们不能忘了第一个提出“四声”这个特征的沈约。顺便说一个题外话,你们知道有个与沈约有关的词语叫“沈腰”吗?“沈”就是沈约的沈。这个词来源于一个故事,说的是沈约因病而消瘦,以至于革带上的孔都移位了。它比喻因为生病而导致腰围变细,形容身体衰弱的严重程度。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沈约作为“四声论”的先驱者把名字留在了词语里面。
沈约像
Q:我正在学习汉语,对古诗特别感兴趣,那么现代汉语能够区分平仄吗?
A:懂得现代汉语对于区分平仄特别有帮助。但是我也要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仅仅这样,有时候还是无法区分平仄。然而也不要失望,大家熟悉的日语的汉字音能够弥补这一不足。要推测某一汉字的平仄有两个条件:一、 懂得现代汉语语音;二、 懂得日语中的汉字音。如果这两个条件都具备了,那么无异于如虎添翼,就能推测平仄了。现在我们暂且不谈现代汉语语音,先来稍微了解一下日语汉字音和平仄的关系。
众所周知,我们日常接触到的汉字被赋予的音原本是来自中国的。而且,令人惊讶的是,日本汉字音保留着一部分现代汉语语音里早就消失的古代汉字音。具体而言,就是古代汉语拥有类似英语的lip、it、book那样的,在字尾发-p、-t、-k的闭塞音——就是被称为“入声”的东西。然而,据推测,到了元朝(1271—1368)时期,这种音在北方的汉语里消失不见了。因此,大家所学习的汉语(普通话)里是没有入声的。
Q:你说的早就消失的-p、-t、-k等音的痕迹,在现代日本的汉字音里还可以看到吗?
A:对,是的。例如,十(シフ si hu或ジフ zi hu——拉丁字母为译者注,下同)、发(ハツ ha tu)、八(ハチ ha ti)、六(ロク ro ku)、石(セキ se ki)(此处标记使用“旧假名使用法”),末尾分别有フ(hu)、ツ(tu)、チ(ti)、ク(ku)和キ(ki)。这一现象即中国大部分地区已经消失不见的-p、-t、-k的残留。前面我们介绍过了,汉语音节里有“辅音+元音+辅音”(即“闭音节”)构造,但是,吸收汉字的日语音只能是“辅音+元音”(即“开音节”)。因此,不得不想办法把以-p、-t、-k等结尾的汉语音顺利引入日语当中。于是古代的人们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们把汉语闭音节末尾的辅音分开,再添上元音i或者u,就变成“辅音+元音、辅音+元音”两个音节了。
中国古代音字尾的闭塞音-p、-t、-k和日本的汉字音对比如下:
-p→フ(hu)、-t→ツ(tu)或チ(ti)、-k→ク(ku)或キ(ki)
古代汉语音的-p、-t、-k以这种形式保留在日本汉字音当中。而以フ、ツ、チ、ク、キ等结尾的“入声”字与上声字和去声字一并被称为“仄字”。这就是用日语汉字音来区分汉字平仄的一种方法。我想大家应该明白了吧。
Q:那么,接下来请给我们解释一下现代汉语语音和平仄之间的关系吧。
A:前面提到过现代汉语语音有四种高低声调,也就是“四声”。其中,原则上一声和二声为“平”,三声和四声为“仄”。这样就能初步判断平仄了。但是请不要忘了这仅仅只是“原则上”。因为,古代汉语的入声字(属于仄字),根据现代汉语读音也有被认为是平字的。例如刚才举的以t结尾的入声字“八”,按照现代汉语读音是一声bā。换个角度,本应该是仄声的,到现代汉语读音却成了平声。再像德(dé)、拂(fú)等,原来是入声的现在却成了二声。所以,在区分平仄的时候,首先用日语汉字音检查一下是否是以フ、ツ、チ、ク、キ等结尾的入声字,然后再以现代汉语音来判断,这样会更好些。
古汉语的入声
为何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不见踪影?
Q:回到入声问题上来。我想问的有两个问题。既然古代汉语的入声在北方汉语里已于元朝时期消失不见了,那么,那些入声字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还有,你说现代汉语的一声和二声就是古代的平声,三声和四声就是古代的仄声,这是怎么知道的?
A:你提的问题相当专业。解释的话可能会稍微说远去了,但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们先来介绍一本韵书。答案就在这本书里。
这本韵书叫《中原音韵》。南宋灭亡后,蒙古人建立了大帝国元朝。在泰定元年(1324),有个叫周德清(1277—1365)的人为了用白话(口语)写元曲押韵而编了这本韵书。其中,记载着两条对于探求汉语音韵历史非常重要的信息。
《中原音韵》第一部的开头部分
第一条:入声消失,《切韵》系韵书中的入声字被派入平上去三声;
第二条:《切韵》系韵书的平声分化为“阴”和“阳”,也就是说,本是一个声调的平声变成了“阴平”和“阳平”两个声调。
以上两条信息表明,由于音韵的变化,原来的“平上去入”体系后来变成“阴平、阳平、上、去”体系。并且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上文中的“阴平”就是现代汉语的一声,34“阳平”就是二声,“上”就是三声,“去”就是四声。也就是说,现代汉语的一声和二声就是古代的“平”,三声和四声就是“仄”。刚才的说明用图来表示就是以下内容:
Q:我明白了,音韵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但是,变化是如何产生的?音韵变化是否有一定的条件?
A:这个问题提得十分专业。要想知道音韵为什么会发生变化,其实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但是,刚才所说的平声分为阴平和阳平的条件,以及入声消失并派入平上去三声的条件,姑且能够说明。虽然有点难,我们还是尝试解释一下吧。先从结论说吧,以上两个问题都与音节的开头音(即声母)的清浊有关——这一点决定了音变的方向。
首先说明古代汉语的平声是如何在元朝时期分为“阴平”和“阳平”。一般认为,在唐朝,中国北方话的b、d、g等浊音声母开始变成p、t、k等清音声母(即浊音清化)。这一变化把平声分化为一阴一阳。现在我从众多声母当中举p、b等使用嘴唇发音(称为“唇音”)的声母为例来说明。古代汉语里除了p以外还有现代汉语(普通话)里所没有的浊音b。也就是说,虽然现在已经消失,但p和b的对立在当时是存在的。然而,随着b向p变化(清化),这种对立也随之消失。这种对立的消失所引发的后果就是声调发生了变化。我们先假设原来的p变成p1,b变成p2。如图6所示,p1变成“阴平”,而p2则变成了“阳平”。d和g等其他浊音也发生了同样的清化。
Q:浊音清化怎么会引起声调的变化呢?
A:音韵的差别起着区分意思的作用。比较一下现代日语的ka和ga你马上就会明白。比如含有k-的“蚊(ka)”和含有g-的“蛾(ga)”,k-对g-即清音对浊音——清浊差别在日语中起着区别词义的作用。古代汉语也有p-和b-,也就是通过清音对浊音这种方式来区别意义,然而后来这种对立消失了。清楚明白地区分意义对于有效沟通交流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原本具有区别词意作用的清浊对立转移到了声调的差别上去了。
Q:请说说入声是怎么消失并派入平上去三声的。
A:入声的变化也跟声母的性质有关,声母的性质左右着平上去的分配。这里的变化大体上分为三个条件。我们参考图7来解释。
在此,我们举唇音为例子说明。
(一) 古代汉语p-(不送气清音,拼音记作b)和p‘-(送气清音,拼音记作p)的入声字原则上派入《中原音韵》里的“上声”里;
(二) 古代汉语b-(浊音)的入声字原则上派到《中原音韵》的阳平声里;
(三) 古代汉语m-(鼻音,拼音记作m)的入声字原则上派到《中原音韵》的“去声”里。
除了“唇音”之外,例如t-、d-、n-(舌音)与k-、g-、ng-(牙音)等也是同样道理。t-、t‘-的入声字派到去声,d-的入声字派到阳平声,n-的入声字派到去声。
Q:顺便再问一句,根据你刚才的说明,古汉语的平声一分为二,原来古汉语的p-,也就是p1-变成阴平(现代汉语的一声),原来古汉语的b-清化后成为p2-再变成阳平(现代汉语的二声),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偶然吗?
A:在生理上,浊音的音高比清音低。这就是原因。现代汉语有四个声调,其特征如图8所示。四个声调可以归纳为“高”和“低”两个大类。
一声和四声是“高”的,二声和三声是“低”的。浊音b-变成清音p-,即浊音清化时,平声分为“阴”和“阳”,原浊音就自然变成低声调的“阳(平)”了。顺带说一句,这种现象并非汉语独有,与汉语同样拥有高低声调的藏语,在浊音清化之后,也会变成低声调。
摘编|徐悦东
编辑|张婷
校对|何燕